深秋的夜来得格外早,刚过酉时,暮色就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景仁宫的暖阁里,苏凝正对着一盏孤灯核对六宫账册,烛火在她素色的袖口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映得那行 “坤宁宫月支炭火三担” 的字迹微微发颤。
“娘娘,慈宁宫的李嬷嬷来了,说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晚翠掀帘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让烛火猛地跳了跳。她手里捧着件貂绒披风,脸上带着几分不安,“这都快亥时了,太后突然传召,怕是……”
苏凝放下狼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像块化不开的郁结。她知道李嬷嬷深夜来访绝非寻常,定是为了皇后 —— 自太庙厌胜事发,皇后被禁足坤宁宫已有半月,镇国公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太后这是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自出面了。
“替我更衣。” 苏凝站起身,玄色的皇贵妃朝服在烛火下泛着暗哑的光,九凤朝阳的金线绣纹被灯光照得明明灭灭,像极了此刻摇摆不定的人心。
晚翠为她系上玉带时,指尖忍不住发颤:“娘娘,太后毕竟是皇后的亲姑母,您此去…… 万事小心。”
苏凝抬手抚过衣襟上的凤纹,指尖触到冰凉的金线:“小心无用,该来的,躲不掉。”
慈宁宫的佛堂永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与景仁宫的兰花香截然不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后盘腿坐在铺着锦垫的佛龛前,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日日不离手的物件。
“来了?” 太后眼皮都没抬,声音裹在檀香里,有些发闷,“坐吧。”
苏凝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刚要行礼问安,就见太后忽然停了捻珠的手,佛珠 “啪” 地坠在案上,滚出两颗,在青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响。
“哀家听说,你让人削减了坤宁宫的炭火?” 太后终于抬眼,目光落在苏凝身上,像两束浸了冷水的箭,“还查抄了她宫里的私产?”
苏凝垂着眼,语气平静:“回皇祖母,并非查抄,只是按宫规核对用度。皇后娘娘被禁足期间,坤宁宫的月支比往日多了三成,恐有宫人借机中饱私囊,孙媳才让人……”
“宫规?” 太后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账册 —— 正是苏凝让人送去的坤宁宫用度明细,“哀家在这宫里住了四十多年,还没听说过禁足的妃嫔要用度减半的规矩!你这是按宫规,还是借机报复?”
账册被狠狠摔在苏凝脚边,纸页哗啦啦散开,其中一页上,“皇后月支燕窝一两” 的字样格外刺眼。
苏凝捡起账册,指尖拂过那行字,声音依旧平稳:“皇祖母明鉴,国库如今吃紧,前线将士尚且缺衣少食,后宫自当节俭。皇后娘娘身为中宫,更该以身作则,而非……”
“而非什么?” 太后猛地拍了下案几,案上的青铜香炉被震得嗡嗡作响,“而非用不起一两燕窝?苏凝,你别忘了,她是皇后,是哀家的亲侄女!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你一个皇贵妃来指手画脚!”
檀香的烟气在苏凝眼前缭绕,让她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晋贵妃时,太后也曾在这佛堂里告诫她:“后宫之中,最重尊卑。皇后便是有错,也得由陛下和哀家处置,轮不到旁人置喙。” 那时她以为是教诲,如今才懂,那是警告。
“孙媳不敢置喙,只是……”
“只是你觉得哀家老了,管不了事了,是不是?”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佛珠串再次散开,滚得满地都是,“太庙的事,哀家替你压下去了;镇国公在朝堂上闹,哀家也替你劝了;你倒好,转头就给皇后难堪,是嫌哀家的日子太清净,想让整个后宫都陪着你闹吗?”
苏凝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太后句句都在提皇后,实则句句都在敲打她 —— 别忘了谁才是后宫的定海神针,别忘了皇后背后有镇国公,更别忘了,皇帝的江山,还需要镇国公的兵权来稳固。
“孙媳不敢。” 她深深低下头,额角几乎要碰到膝盖,“是孙媳考虑不周,惊扰了皇后娘娘,也让皇祖母烦心了。”
“知道就好。” 太后的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寒意,“哀家今日把话撂在这里,皇后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这事就算了了。你明日就把削减的用度恢复了,再挑些上好的炭火、绸缎送过去,亲自给她赔个不是。”
苏凝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亲自赔罪?这是要让她当着整个后宫的面,承认自己错了,承认皇后是无辜的。
“怎么?不愿意?” 太后盯着她,眼神里的威压更重了,“哀家知道你委屈,可这后宫哪有不委屈的?当年先皇后被柳氏构陷,被陛下冷落了半年,不也忍过来了?你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先皇后是太后的亲女儿,当年因柳氏(皇后的远房表姐)陷害失宠,郁郁而终。太后此刻提起她,既是在卖惨,也是在警告 —— 连我的亲女儿都能忍,你一个外姓妃嫔,有什么不能忍的?
苏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已被平静取代:“孙媳…… 遵皇祖母懿旨。”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三块石头,重重压在她心头。
太后似乎满意了,重新拿起佛珠,慢悠悠地捻着:“你是个聪明孩子,该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皇后是中宫,镇国公是国之柱石,动了他们,对谁都没好处。”
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带着几分像模像样的关切:“陛下龙体欠安,你这个做贵妃的,该多替他分忧,而不是惹他烦心。等过了这阵子,哀家自会让陛下给你补偿。”
补偿?苏凝在心里冷笑。这深宫里的补偿,从来都是画饼充饥。可她不能说,只能垂着眼,恭顺地应着:“谢皇祖母体恤。”
佛堂里的檀香越来越浓,几乎要让人窒息。苏凝坐在绣墩上,只觉得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她能想象到,明日自己去坤宁宫赔罪时,皇后会是怎样得意的嘴脸,后宫的人会是怎样的窃窃私语。
可她别无选择。太后手里有先皇赐的 “慈宁宫印”,能驳回六宫任何懿旨;镇国公正借北狄犯边之事向皇帝施压,逼他严惩 “构陷皇后之人”;而皇帝…… 苏凝想起他咳血时苍白的脸,想起他握着自己的手说 “忍忍,等朕好起来”,心里像被针扎着疼。
他需要时间,需要稳定,而她,只能给他这个时间和稳定。
“行了,回去吧。” 太后挥了挥手,像是赶一只碍眼的苍蝇,“明日早些去坤宁宫,别让皇后等急了。”
苏凝站起身,福了一福,转身往外走。裙摆扫过地上的佛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在嘲笑她的狼狈。
走出佛堂时,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慈宁宫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发腻,钻进鼻腔里,竟带着几分苦涩。晚翠举着伞等在门口,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娘娘,怎么样?”
苏凝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景仁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孤零零地亮着,像一颗在寒夜里挣扎的星。
“回去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回宫的路上,晚翠忍不住絮絮叨叨:“娘娘,您真要去给皇后赔罪?那也太…… 太委屈您了!再说了,明明是她做错事在先……”
“委屈也得去。” 苏凝打断她,望着天上的残月,“这宫里的路,从来都不是直的。有时候弯弯腰,才能走得更远。”
晚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凝的眼神制止了。她看着自家主子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却又异常坚定,忽然明白了 —— 娘娘不是在退让,是在蛰伏。
回到景仁宫时,碧月正捧着一封密信在门口等,脸色凝重:“娘娘,萧将军派人送来的,说…… 说查到镇国公的女婿与北狄往来密切,上个月还送了一批粮草出关。”
苏凝展开信,指尖微微颤抖。粮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墨,是通敌!
“萧将军怎么说?”
“他说证据还不够,怕打草惊蛇,想再等等。” 碧月压低声音,“还说…… 镇国公最近和几个手握兵权的将领走得很近,怕是…… 怕是要有所动作。”
苏凝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冷得像冰。
镇国公果然要动手了。太后让她退让,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保皇后,更是怕她和萧将军联手,逼得镇国公狗急跳墙。
“让萧将军继续查,务必拿到铁证。” 苏凝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告诉陛下,就说‘后宫安稳,勿念’。”
她知道,此刻的退让,是为了将来更有力的反击。
暖阁里的烛火燃了一夜。苏凝坐在案前,将坤宁宫的用度明细一笔笔改回原样,又亲自写下一张赔罪的帖子,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天快亮时,她拿起帖子,对着窗外的晨曦轻轻呵了口气。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去,像极了那些说不出的委屈。
“晚翠,” 她转身道,“去库房挑些东西,要最好的炭火,最上等的绸缎,还有…… 那支先皇后留下的玉如意。”
晚翠愣住了:“娘娘,那玉如意是陛下赏您的……”
“送去给皇后。” 苏凝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告诉她,‘前几日是我鲁莽,这玉如意送她,愿她心宽体胖,也愿…… 后宫安宁’。”
这玉如意,是先皇后的心爱之物,太后见了,定会明白她的 “诚意”;皇后见了,定会得意忘形,露出更多破绽。
晚翠虽心疼,还是依言去了。苏凝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渐渐亮起的鱼肚白,轻轻握紧了拳头。
慈宁宫的夜访,不是结束,是开始。这场由太后施压引发的退让,终将成为点燃风暴的火星。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