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精灵古怪、聪慧善良的少女。
那双总是含着笑、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清澈明亮的眼睛。
她离去的那个眼神,充满了震惊、伤心、以及一种被背叛后的绝望。
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与康敏那般不堪的场景。
她心中的痛楚与失望,可想而知。
这与他最初的计划,出现了偏差。
他需要找到她。
需要弥补。
或者说,需要将这枚可能产生变数的棋子,也重新纳入掌控的轨道。
【系统,阿朱现在在哪里?】
他在心中默念。
冰冷的、毫无情绪起伏的机械音,立刻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叮!系统提示:目标人物阿朱,已返回悦来客栈,宿主房间内。】
段誉闻言,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墨玉般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回来了?
她竟然……回来了?
在经历了白日那番冲击之后,她没有选择彻底离开,而是回到了他们临时的落脚点?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再多做思忖,段誉立刻加快了脚步。
他的身形变得飘忽起来,如同鬼魅,在熙攘渐退的街道上穿梭,巧妙地避开行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影。
几条街巷,转眼即过。
悦来客栈的招牌,已然在望。
他没有惊动前堂的伙计,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掠入后院,径直来到了自己订下的那间上房门前。
房间里,果然透出昏黄的灯光。
将窗纸染上一层暖色。
在那灯影之下,似乎有不止一道人影晃动。
段誉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心中那丝讶异扩大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各种猜测,伸手,推开了房门。
“吱呀——”
木门发出轻微的响动。
房内的景象,随着门扉的开启,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整个人,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在了门口。
房间里,果然不止一人。
除了那个让他心生愧疚、此刻正背对着房门、听到声响蓦然回头的俏丽身影之外。
还有一个。
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极其魁梧雄壮的男子。
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也像是一座沉凝的山岳,给人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
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削斧劈,眉宇间自带一股豪迈苍凉之气。
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顾盼之际威棱逼人,浑身都在散发着一股霸烈无匹、顶天立地的气势!
这气势,足以让宵小胆寒,让豪杰心折。
“大哥?!”
段誉几乎是失声惊呼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坐在房中的魁梧男子闻声转过头来。
目光如冷电般扫向门口。
当看到来人是段誉时,他脸上那抹凝重的神色稍稍化开,露出一丝爽朗而豪迈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沉重。
“二弟,你回来了。”
此人,正是本该远赴西夏,去追寻那扑朔迷离的身世之谜、探查那“大恶人”真相的乔峰!
而在乔峰的身旁,坐着的那道纤细身影,不是阿朱又是谁?
此刻的阿朱,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嘴唇缺乏血色。
往日那双灵动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像是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有关切,有后怕,有委屈,还有一种刻意保持的、让段誉感到陌生的疏离。
她看到段誉进来,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还是抿紧了唇,默默地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他的目光。
段誉的目光如疾电般在两人身上迅速一扫。
乔峰的突然现身。
阿朱的异常状态。
两人共处一室的情形。
这一切,如同数道惊雷,接连在他心中炸响,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为何会去而复返?
他怎么会和阿朱在一起?
阿朱又为何是这般模样?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中翻滚。
他快步走进房间,反手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乔峰身上,声音带着未褪的惊疑,沉声问道:
“大哥,你不是去了西夏吗?怎会突然在此地现身?”
紧接着,他的视线转向阿朱,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急切和关切。
“还有阿朱姑娘,你……白日不辞而别,去了何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阿朱身上巡视,似乎想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
乔峰站起身。
他身材极高,这一站起,顿时显得房间都逼仄了几分。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段誉的肩膀。
动作依旧豪迈,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二弟,稍安勿躁。”
乔峰的声音低沉下来,脸上的那丝笑意彻底收敛,被一种极其凝重的神色所取代。
“此事,说来话长。”
他虎目之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凛冽的寒芒。
“我本已动身,前往西夏。”
“但在途中,经过一处荒僻山林时,却意外撞见了一伙鬼鬼祟祟之人。”
他的话语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沉重。
“看其装束武功路数,赫然是西夏一品堂的武士!”
西夏一品堂!
这个名字,让段誉的瞳孔骤然收缩。
乔峰继续道,语气中带上了怒意。
“这伙贼人,竟正在围攻一位姑娘。”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旁的阿朱,那眼神变得温和了些许,也带着一丝庆幸。
“我乔峰虽非好管闲事之人,但见此不平之事,岂能坐视不理?”
“当即出手,将那伙西夏武士击退。”
乔峰说得轻描淡写,但段誉完全可以想象,那必是一场雷霆万钧、石破天惊的恶战。
“待我将人救下,仔细一看,才发现……”
乔峰看着段誉,一字一句道。
“这位险些遭了毒手的姑娘,竟是阿朱姑娘!”
轰!
乔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段誉的心口上。
西夏一品堂!
围攻阿朱?!
险些遭了毒手?!
一股冰冷刺骨的后怕,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他的脊背,让他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
紧随其后的,便是滔天的怒火与凛冽的杀机!
那些西夏番狗,竟敢动他身边的人!
他猛地转向阿朱,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跨到她身前,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关切与紧张,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朱!你怎么样?”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扫视。
“有没有受伤?那些贼子可曾伤到你分毫?”
阿朱被他这突如其来、毫不掩饰的强烈关心,惊得娇躯猛地一颤。
像是受惊的小鹿。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段誉那双此刻写满了焦急与担忧的眸子。
那眼神如此真切,如此炽热,与她白日所见那个冷漠、陌生的段誉判若两人。
这让她的心,瞬间乱了。
百感交集。
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
有被抛弃的委屈,有目睹那一幕的怨恨与心痛,有险些遭遇不测的后怕,有被乔峰所救的感激,更有此刻面对段誉关切时,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却无法彻底抑制的……暖意与动摇。
她慌忙再次低下头,避开了他那灼人的目光。
声音清冷得像是秋夜的寒露,带着明显的疏远。
“多谢段公子关心。”
这个称呼,冰冷而客气,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十万八千里。
“我没事。”
段誉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极锋利的冰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了一下。
泛起一阵清晰而尖锐的刺痛。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刻意维持的冷淡,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
仅仅一日之别。
为何两人之间,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隔阂。
先前在杏子林,在前往无锡的路上,那些隐约的、若有若无的默契与暧昧,难道都是错觉?
为何出去这一趟,一切仿佛都变了模样。
一旁的乔峰,虽是豪迈豁达之人,却绝非粗枝大叶、不懂察言观色之辈。
他敏锐之极地察觉到了段誉与阿朱之间,那股极其微妙、僵硬、甚至带着些难言尴尬的气氛。
这绝非寻常。
他浓密的眉毛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虎目之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审视。
他沉声开口,那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带着一股不容回避的质问意味。
“阿朱姑娘孤身一人,神色惶急,似在躲避什么,却不幸被西夏一品堂的高手盯上,团团围住。”
“若非我恰巧路过,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话语,字字沉重。
目光随之转向段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兄弟间的熟稔,更带上了一种属于丐帮帮主的威严与锐利,如出鞘的宝刀,直视着段誉。
“二弟。”
乔峰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敲在段誉的心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她会独自一人,流落荒郊野外,陷入如此险境?”
他的目光在段誉和阿朱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段誉脸上,那其中的意味,再明白不过。
这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房间里的空气,因乔峰这直指核心的质问,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仿佛冻结了一般。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段誉迎着乔峰那锐利如刀、充满质问的目光。
同时,清晰地感受着身旁阿朱那冰冷刻意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疏离。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压力,同时施加在他身上。
他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头大。
太阳穴甚至微微鼓胀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他发现,此时此刻,任何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么不合时宜。
他该如何说?
说自己为了布局,为了收服康敏那个毒如蛇蝎、艳若桃李的女人,而刻意冷落、甚至刺激了阿朱?
说自己方才还在那个女人的床榻之上翻云覆雨,尽情驰骋,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阿朱却正在荒郊野外,面对西夏高手的围攻,生死一线?
这些话,如何能说出口?
看着近在咫尺的乔峰——他敬重豪迈、义薄云天的大哥。
看着近在咫尺的阿朱——他心生愧疚、想要挽回的少女。
这两人,一个目光灼灼,等待他的交代;一个冷若冰霜,拒绝他的靠近。
物理上的距离不过数尺。
心灵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了天涯鸿沟,难以逾越。
段誉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强烈而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如同深陷泥沼,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向何处使。
棋局仍在掌控。
但这棋子与棋子之间,人心与人心的纠葛,却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得多。
夜风从微开的窗缝中吹入,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这满室的凝重与僵持。
灯火,轻轻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