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鸭寮街，午后的阳光被密集的招牌和纵横交错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混杂着电子元件的焊锡味、咖喱鱼蛋的浓香以及若有若无的霉潮气。这里是香港的二手电子天堂，也是藏污纳垢之所，最新的科技与最诡异的传说往往只有一摊之隔。
陈铁心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夹克，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他的步伐沉稳，眼神却像探针一样扫过每一个摊位。作为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资深督察，他见过太多光怪陆离的案件，但最近接二连三的“机械附身”事件，让这位老差骨也感到脊背发凉。线报指出，源头可能就在这片喧嚣的市井之中。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摊主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眼神闪烁，正唾沫横飞地向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推销着。
“走过路过，唔好错过（不要错过）！最新猛片，《无间道》终极未删减版！梁朝伟最后唔系死咗，系升仙变咗齿轮邪神，统领阴兵百万啊！仲有《天若有情》，“华dee”架电单车系活的，食人嘎！”摊主的声音尖锐而富有煽动力，“廿蚊一张，三张五十！买五张送罐可乐！益街坊啦！”
陈铁心的瞳孔微微收缩。摊位上堆放的Vcd封面极其粗糙，色彩艳俗到刺眼。更令人不适的是，所有封面上的明星头像——刘德华、梁朝伟、周润发——他们的面部都被某种数字技术刻意扭曲、拉长，眼睛的部位被替换成了缓慢旋转的、布满锈迹的齿轮，嘴角咧开非人的弧度。一些封面上还用蹩脚的英文和无法辨认的符号写着“cthulhu Fhtagn!”、“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最显眼的一摞，封面是扭曲的刘德华头像，标题却是《克苏鲁の降灵：深海水怪之钢铁咆哮》。
“阿sir，睇下碟啊？保证你未睇过！”摊主看到陈铁心驻足，立刻热情地招呼。
陈铁心拿起一张《无间道》“齿轮邪神版”，塑料盒身入手冰凉，甚至能感到一丝微弱的、类似心跳的脉动。他不动声色地问：“老板，呢啲碟……画质点嘎？会唔会好蒙啊？（这些碟，画质怎么样？会不会很模糊？）”
“蒙？”摊主仿佛受到侮辱，“阿sir你讲笑咩！高清数码修复！连梁朝伟个齿轮眼入面嘅锈迹都睇得一清二楚！不过……”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睇嘅时候，最好一个人，关晒灯，音量开大啲，效果至正！”
“系咩？”陈铁心掂量着Vcd，“有冇人睇完话唔舒服嘎？”
“不舒服？”摊主干笑两声，“系太兴奋至真！有个后生仔，前两日喺我度买咗套《古惑仔之铜锣湾触手降临》，连续睇咗两日，打电话同我讲，话自己睇到真理！而家不知几开心！”
陈铁心注意到摊主说这话时，他自己的右手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袖口露出的一小截皮肤上，似乎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类似铜锈的斑点。他买下了那张《无间道》和《克苏鲁の降灵》，转身离开时，默默记下了摊位的具体位置。
油麻地，一栋旧楼狭小的劏房内。
年轻的宅男阿明（Ah ming）迫不及待地撕开了新买Vcd的塑料包装。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漫画、模型和零食袋，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台老旧的cRt电视机屏幕闪烁的光芒。他刚刚把那张《克苏鲁の降灵》塞进了dVd机。
“唔知系咩特效大片呢……”阿明嘟囔着，拆开一包薯片，舒服地陷进沙发里。
屏幕先是陷入一片深海般的漆黑，只有沙沙的噪音。接着，一种低频率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开始从音响里渗透出来，不像是音乐，更像某种巨大机械在深海运转的共鸣，又像是垂死巨兽的喘息。阿明皱了皱眉，这音效有点怪。
然后，画面亮了。没有常规的片头，直接就是一片扭曲、跳动的色块和线条。它们不断重组，时而像海底飘荡的水草，时而像疯狂转动的齿轮，时而又凝聚成难以名状的、充满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诡异建筑群。影像质量时而清晰得能看见金属表面的划痕，时而又模糊成一团马赛克，仿佛信号极不稳定。
没有剧情，没有台词，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仿佛能钻入脑髓的嗡鸣声，以及屏幕上那些亵渎视觉常规的画面。
阿明起初觉得有些失望，“咩料啊？艺术片？”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目光无法从屏幕上移开。那些扭曲的图像似乎有着某种魔力，引导着他的视线跟随它们一起旋转、扭曲。嗡鸣声在他的颅腔内共鸣，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晕眩感，仿佛灵魂正被一点点抽离身体。
他看了几个小时，直到窗外天色变黑。他感到眼睛干涩、胀痛，但一种莫名的亢奋支撑着他。“就……就快睇到真相了……”他喃喃自语，又拆开一包新的零食。
二十四小时过去。阿明眼球布满血丝，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屏幕上的图像在他眼中开始“活”过来。他看到那些齿轮在碾碎星辰，那些触手在搅拌着星云之海。嗡鸣声不再是噪音，它开始形成某种意义，那是低语，是呼唤，是来自亘古深渊的、关于“锈蚀之主”的颂歌。
他偶尔起身去厕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脸，觉得那双眼睛格外陌生。瞳孔的边缘，似乎……似乎多了一圈极其细微的、锯齿状的轮廓？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太疲劳产生的幻觉。
四十八小时。阿明的精神状态开始明显异常。他会对着屏幕突然大笑，或者恐惧地蜷缩起来。他开始用笔在墙壁上涂鸦，画出的全是扭曲的螺旋、齿轮和难以理解的符号。他感到皮肤发紧，关节僵硬，仿佛生了锈。
第七十二小时。临界点到了。
阿明蜷在沙发上，身体不住地颤抖。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两个缓缓转动的、黄铜色的齿轮，冰冷，毫无生气。视野里，现实世界与Vcd中的幻象已经重叠，他看到自家的墙壁溶解，露出了后面锈迹斑斑的钢铁管道，看到窗外不是香港的夜景，而是拉莱耶那疯狂 architecture 的剪影。
“我……我听到了……主……在呼唤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就在这时，那台老旧的cRt电视机屏幕，突然亮度骤增，然后猛地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漩涡中，数条由废弃电缆、生锈弹簧、断裂的电路板和黏滑的、不可名状的黑色有机物纠缠而成的“机械触手”，猛地伸了出来！
它们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卷住了阿明的四肢和躯干。
“啊——！”阿明发出一声短促的、非人的尖叫，那声音更像金属被撕裂。
机械触手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将他猛地向屏幕方向拖拽。阿明的身体撞击在茶几上，薯片和空饮料罐撒了一地。他的手指徒劳地在地板上抓挠，留下几道白色的划痕。但他的抵抗微不足道。
他的头部最先接触到那屏幕的黑色漩涡。没有预想中的撞击，那漩涡仿佛是一个液态的入口。他的脸，他那双齿轮眼睛，在接触漩涡的瞬间，就像融入水面一样，诡异地“沉”了进去。接着是肩膀、胸膛……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触手蠕动的摩擦声和阿明身体被拖拽时与地面家具的碰撞声。几秒钟后，他整个人都被拖入了那不到两尺见方的电视机屏幕之中。
黑色漩涡瞬间消失，屏幕恢复成一片雪花，发出“沙沙”的噪音。房间内只剩下散落的杂物、墙壁上疯狂的涂鸦，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铁锈和臭氧混合的怪异气味。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o记办公室，灯火通明。
陈铁心将那张《克苏鲁の降灵》Vcd放进证物袋，面色凝重地对同事说：“我怀疑呢啲唔系普通嘅盗版碟。技术部初步分析，里面刻录嘅唔系视频信号，而系一种……极其复杂嘅、带有强烈生物电干扰特性嘅低频脉冲信号。简单啲讲，似系某种脑电波频率。”
“脑电波频率？”年轻的女警三元拿着另一张证物——从另一个报案者家中取得的，封面是扭曲周润发头像的Vcd，感到一阵恶寒，“将脑电波刻入Vcd？点做到嘎？而且，睇嘅人就会……”
“就会产生幻觉，生理异变，最终被‘召唤’走。”陈铁心接话，他拿起一份报告，“呢个系今日下昼接到嘅失踪案。油麻地一个后生仔，阿明，独居，连续三日睇呢只碟，最后邻居听到一声怪叫，报警后发现人失踪咗，屋内一片混乱，电视机仲开着，满屏雪花。”
他顿了顿，指向报告上的现场照片，墙壁上那些疯狂的涂鸦被清晰拍摄下来。“同之前几单‘齿轮化’案件现场发现嘅符号，高度吻合。我哋有理由相信，呢批Vcd系一个媒介，目的系散播‘锈蚀之主’嘅影响力，甚至……直接为佢捕捉祭品。”
他走到白板前，上面贴满了案件照片、关系图和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鸭寮街个摊主只系小鱼。我要知道，呢啲Vcd嘅源头喺边？系乜嘢人，或者乜嘢‘力量’，可以将邪神嘅低语，批量刻录喺呢啲廉价嘅塑料片上面？”
陈铁心看着白板上那些扭曲的齿轮眼睛图案，仿佛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冰冷的注视。这不再是简单的黑帮斗争或者邪教活动，这是一场针对现实本身的、缓慢而坚定的腐蚀。而对手，是隐匿在数据和钢铁之后的、不可名状之物。
桌上的证物袋里，那张Vcd封面上，扭曲的刘德华齿轮眼睛，似乎在对着他无声地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