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透过竹叶,在潇湘馆前的石子路上洒下斑驳光影。
我正捧着新绣的帕子往黛玉处去,远远瞧见宝钗和邢岫烟在假山后说话。二人身影半隐在太湖石后,声音虽低,却随着春风断断续续飘来。
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宝钗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放缓脚步,见邢岫烟低头捻着衣角,那件藕荷色夹袄确实单薄了些,袖口已经洗得发白。
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宝钗轻叹一声,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
邢岫烟慌忙抬头: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
我站在一丛翠竹后,看见宝钗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情形让我想起前日偶然听见薛姨妈和王夫人说话,提及林家那丫头时的神情。
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邢岫烟的声音带着哽咽,可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
宝钗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让我忽然想起那日薛姨妈也是这般拉着黛玉说话。当时只觉亲切,现在细想,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别的意味。
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宝钗的叹息将我的思绪拉回,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
我心中一动。宝钗这话明着是说薛蝌的婚事要等薛宝琴出嫁后才能办,可那语气里的无奈,倒像是另有所指。
这让我想起前几日宝玉的担忧——薛姨妈对黛玉过分热络,莫非真存了别的心思?
等我和妈再商议。宝钗的声音渐低,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子儿女气,只管找我去。
这话说得恳切,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宝钗的眼神里藏着别的什么。她对待邢岫烟的体贴,与薛姨妈对待黛玉的殷勤,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待她们走后,我才从竹丛后转出。手中的帕子被捏得起了皱,心里翻腾得厉害。
走到潇湘馆门前,正遇见紫鹃端着药出来。见了我,她压低声音:方才宝姑娘和邢姑娘在外头说话,你可听见了?
我点点头,随她走到廊下。春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
宝姑娘待邢姑娘真是体贴。紫鹃若有所思,前儿还送了她一支玉簪。
我心中一动:姨妈对咱们姑娘不也是如此?前日送来的燕窝,昨儿送来的宫缎......
紫鹃的脸色微微变了:你的意思是......
我们相对无言,却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薛姨妈对黛玉的好,与宝钗对邢岫烟的照顾,何其相似。都是看似无私的关照,实则暗藏着某种算计。
晚膳时分,我伺候宝玉用饭,见他心不在焉。
二爷可是有什么心事?我轻声问。
他放下筷子,望向窗外:今日看见邢姑娘,想起林妹妹......她们都是一般的......
话说一半,他又咽了回去。
但我明白他的担忧——邢岫烟因家道贫寒,不得不仰人鼻息;黛玉虽出身书香门第,终究是寄人篱下。若真有人打起黛玉的主意,她的处境只怕比邢岫烟更难。
次日去给王夫人请安,听见她和薛姨妈在里间说话。
蝌儿的亲事定了,我也了了一桩心事。薛姨妈的声音带着笑意,接下来就该操心蟠儿了。
王夫人道:蟠儿年纪不小了,确实该定下来了。
可不是,薛姨妈叹道,若能找个知书达理的,好生管束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我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颤。知书达理——这府里最当得起这四个字的,除了黛玉还有谁?
从王夫人处出来,我在沁芳桥边遇见黛玉。她正望着水面出神,连我走近都未察觉。
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问。
她回过神,勉强一笑:屋里闷得慌。顿了顿,又道,方才遇见邢姑娘,见她眼睛红红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斟酌着词句:听说......是月钱不够使。
黛玉轻叹一声:这府里......到底不是自己家。
这话说得我心酸。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忽然明白宝玉为何近日总是忧心忡忡。邢岫烟的今日,或许就是黛玉的明日。
晚间,宝玉在灯下看书,却久久不曾翻页。我替他换茶时,他忽然问:袭人,你说姨妈待林妹妹如何?
我斟酌道:姨太太待姑娘极好。
极好......宝玉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是啊,好得让人不安。
这时,外头传来紫鹃的声音:二爷可歇下了?我们姑娘让送新做的点心来。
宝玉忙起身:妹妹可好些了?
紫鹃进来放下食盒,低声道:姑娘今日又咳了几声。她看了看宝玉,欲言又止。
待紫鹃走后,宝玉对着那碟精巧的糕点发怔。烛光下,他的脸色明明灭灭。
二爷......我轻声道,有些事,或许是我们多心了。
他摇摇头,从枕下取出那面小菱花镜。镜中映出他忧心忡忡的面容。
你可知道,他低声道,那日我听见姨妈和母亲说,要找个知书达理的媳妇管束薛蟠。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春风透过窗棂,吹得烛火摇曳。
这怡红院里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过。
邢岫烟的亲事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深宅大院里难以言说的算计。而黛玉的未来,正如这摇曳的烛火,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