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时间确定
“位置确认”所带来的清晰认知,如同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暂时固定下了一个锚点。然而,这个锚点并没能带来安宁,反而将我更深刻地暴露在时间的无情流速之下。我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但那个最关键、最折磨人的变量——“何时”——依旧如同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心头,压抑着每一次呼吸。
“时间确定”。这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决定生死、胜负的终极刻度。是外部“雷霆”与我内部“响应”之间,必须达成的、分秒不差的绝对同步。
我蜷缩在墙角与黑暗形成的脆弱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墙壁,那感觉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支撑,更像是我与这座正在崩塌的罪恶堡垒之间,最后的精神角力点。左腿的伤口在临时包扎下,依旧传来一波强过一波、如同潮汐般规律的灼痛与撕裂感,但它仿佛已经成了我这具残破躯体的背景噪音,一种需要习惯的、持续存在的生理信号。更难以忍受的,是那种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累积的、精神上的无形压力。它像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攥紧我的心脏,随着外界每一次爆炸的间歇、每一阵枪声的疏密,而时紧时松。
我的全部感官,早已提升到了极限,如同无数根紧绷到极致的琴弦,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扰动,都能引起一阵剧烈的、内在的共鸣与解析。
听觉,是首要的计时器。
交火声的演变,是判断战局进展最直接的依据。正前方的枪声,已经从之前相对有序的“我方点射压制、敌方零星还击”,演变成了毫无章法的、极度混乱的近距离混战。自动武器的全自动扫射声、手枪清脆的速射声、霰弹枪在狭小空间内独有的、震耳欲聋的咆哮,以及……人体撞在墙壁上、金属隔断上的沉闷声响,受伤者压抑不住的惨嚎,垂死前绝望的咒骂……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残酷的、用声音描绘的死亡画卷。
这意味着,突击队已经成功突入了“暗影走廊”,并且正在与依托复杂地形和临时工事顽抗的敌人进行惨烈的逐屋、逐通道的清剿战斗。距离我所在的这片囚禁区,可能只剩下最后几道门户,或者……一两个关键的防御节点。
右后方的爆破声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之前那种意图破障的、相对单一的沉重轰鸣,而是夹杂进了更多急促的枪声和爆炸声,听起来像是突击的另一支分队,已经与爆破后试图封闭通道的敌人接上了火,战斗同样进入了白热化。
而脚下深处那令人不安的、细微的刮擦金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密集,仿佛某种庞大的机械结构正在被加速启动,或者……是无数脚步在金属楼梯或格栅上匆忙奔跑的回响?这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探着我紧绷的神经,提醒着我敌人可能存在的逃亡企图。
视觉的辅助,尽管微弱,却至关重要。
铁门下那丝缝隙透入的光,早已不再是稳定的青白色。它时而因近距离的爆炸闪光而骤然变得刺眼惨白,瞬间照亮囚室内飞舞的尘埃,映出我污秽不堪的手臂和地面零星的碎石;时而又因电路的不稳定或烟雾的遮蔽而剧烈地、毫无规律地明灭闪烁,如同一个垂死生灵最后紊乱的心跳。这种光线的狂舞,本身就在诉说着外部世界的失控与混乱正在加剧。
空气中,硝烟味已经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程度,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粗糙的、带着火星的沙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鲜的、甜腻中带着铁锈味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血液在空气中迅速凝固氧化后特有的味道。它无声地宣告着,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就在门外不远处上演。
身体的感知,也在印证着时间的推进。
地面的震动变得更加频繁、杂乱,不再有明显的方向性,仿佛整座建筑都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下痛苦地呻吟、颤抖。头顶落下的不再仅仅是灰尘,偶尔还会有细小的混凝土碎屑,砸在头上、肩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所有这些信息——声音的逼近与混乱、光线的狂躁、气味的死亡宣告、震动的无处不在——都像无数条汇向同一点的溪流,在我脑海中那个无形的“战术时钟”上,清晰地指向一个不断迫近的临界值。
时间,不多了。
也许还有十分钟?五分钟?或者,仅仅是一两分钟之后,那扇铁门就会被爆炸的气浪掀飞,或者被战友的破门锤狠狠撞开?
就在我的精神因为这种极致的等待而几乎要产生耳鸣般的嗡响时,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猛地切入了这片混乱的交响乐!
那是一种……极其短促、尖锐、仿佛能穿透一切物理阻碍的电子蜂鸣声!不是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从墙壁内部、甚至从空气中同时迸发出来!它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钟,但其独特的频率和那种非自然的、带着某种宣告意味的音色,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紧接着,在这声诡异蜂鸣响起的同一刹那——
我右臂那处旧伤疤痕,那个与杨建国灵魂连接的最后印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强烈到如同被烧红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的尖锐刺痛!
不是之前确认最终攻击信号时那种带着命令感的剧痛,这一次的痛感,更短,更急,更像是一个……倒计时的发令枪声!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来了!就是这个!
这不是物理世界的信号,这是杨建国……或者说,是他以生命为代价,预设在我生物电场深处的、与“雷霆”行动最终指挥节点相连的、唯一的、绝对同步的时间信标!
那声诡异的电子蜂鸣,极可能是“雷霆”指挥中心在发起总攻最后阶段前,发出的某种全频段、高优先级的同步指令或强干扰信号!而杨建国留下的烙印,则是在这指令发出的瞬间,向我个人发出了最终的、无可置疑的时间确认!
几乎在我理解这一点的同时,一段冰冷、精确、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信息流,如同被直接写入我的核心意识,伴随着疤痕处尚未完全消散的灼痛感,清晰地浮现:
【“雷霆”最终阶段执行指令已确认。同步倒计时: 三分钟 。任务优先级:阿尔法。执行人:林峰。】
三分钟!
一百八十秒!
一个具体、冰冷、如同死刑判决书上的行刑时间般的数字,被死死地钉在了我的意识之中!
所有的模糊,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煎熬等待,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时间,被确定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致恐惧、解脱般的确认感、以及破釜沉舟决然的战栗,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我感觉自己从头皮到脚趾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这一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又在下一个刹那,强制性地松弛下来,进入了一种极度冷静、极度专注、只为最终爆发而准备的“待击发”状态。
倒计时,开始了。
我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囚室内污浊不堪、混合着死亡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冰冷。然后,我将这口气更缓慢、更彻底地吐出,仿佛要将生命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杂念都随之排出体外。
我的目光在黑暗中变得如同淬火的寒铁,精准地扫过身边触手可及的“装备”:
后腰的匕首,刀柄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如同情人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缠绕在左腕的棉线绞索,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提醒着我它所能带来的、无声的窒息。
内袋那片锋利的石片,隔着布料传来坚硬的抵触感。
手边那条牛皮腰带,金属扣头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冷冽的光芒。
每一件物品的位置、特性、可能的运用方式,都在脑海中如同高速运行的战术程序般,进行了最后一遍的确认与优化。
我开始在内心,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冰冷的精确度,开始默数。
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九…一百七十八…
每一个数字的落下,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外界的混乱声响——枪声、爆炸声、呐喊声——并未因我内心的倒计时而有丝毫减弱,但它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了,不再能引起情绪的波澜,仅仅成为了背景噪音,成为了印证时间流逝的、无关紧要的伴奏。
一百五十…一百四十九…
我的身体开始进行最后的微调。受伤的左腿被小心翼翼地调整到一个既能尽量减少痛苦,又能在关键时刻猛地蹬地发力(哪怕只是瞬间)的角度。右腿肌肉微微绷紧,积蓄着力量。背部更紧地贴靠住墙壁,寻找着最佳的发力支点和冲击传导路径。右手五指张开,又缓缓合拢,虚握成拳,感受着指关节的灵活与力量,确保在需要时,能在一瞬间爆发出最快的速度,抽出匕首,或者挥出拳头。
一百二十…一百一十九…
脑海中,最后一遍预演着门开启瞬间的可能。
如果是战友…展示标识,喊出口令,蜷缩,规避流弹。
如果是敌人…利用其开门的瞬间迟疑,投掷石片攻击面门,同时身体向侧方规避,争取近身使用绞索或匕首的机会。目标是喉咙、眼睛、颈动脉…任何能够一击致命或瞬间致残的部位。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最高效的杀戮。
如果是爆炸破门…尽全力蜷缩身体,保护头部和要害,利用墙角可能形成的三角区域,减少冲击波和破片的伤害。
每一种预案,都指向血与火的碰撞。生的机会渺茫,但使命必须完成。
九十…八十九…
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成了无数个微小的瞬间。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咚…咚…咚…与默数的节奏奇异地重合。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微弱的“嘀嗒”声,在绝对的专注下,竟显得如此清晰,仿佛在为这最后的倒计时进行着伴奏。
杨建国那饱经风霜的面容,岩温决绝的背影,陈曦含泪的眼眸,父亲模糊的笑容…那些生命中的重要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但这一次,它们没有带来情感的波澜,没有引发愧疚与悲伤,仅仅像是…出征前,对过往人生进行的最后一次、平静的检阅。然后,被轻轻地、坚定地合上,放入记忆深处一个不会被触及的角落。
此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不断减少的数字,以及即将到来的、决定一切的碰撞。
六十…五十九…
最后六十秒。
外界的交火声,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正前方的枪声密集得如同爆豆,爆炸声几乎连接成片!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子弹撞击在门外金属物体上发出的、“铛铛”作响的、令人牙酸的脆响!仿佛最后的防御节点正在被强大的火力强行撕裂!
脚下的刮擦声也变得更加急促、响亮,仿佛某种闸门正在被提升,或者沉重的车辆正在启动!
他们要跑了!或者,他们要拼死一搏了!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全身的肌肉纤维如同上紧的发条,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右手,已经紧紧地、实实在在地握住了后腰的匕首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三十…二十九…
最后半分钟。
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寂静,如同暴风雨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平静,突然笼罩了正前方的区域。密集的枪声诡异地停顿了,只有远处还在响着的爆炸和脚下持续的刮擦声,衬托着这片死寂。
这是突击队在重新组织队形?是敌人被肃清前的最后喘息?还是……总攻发起前,那最后的、令人窒息的瞬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时间还在流逝。
十…九…八…
最后十秒。
我的心脏如同战鼓般狂擂,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几乎要冲破耳膜。所有的感官被提升到了超越极限的境地,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我能听到灰尘在空气中缓慢飘落的细微声响,能感受到墙壁传来每一丝最微弱的震动。
七…六…五…
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着释放。目光死死地锁定了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铁门。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杂念,只有最纯粹的、如同野兽般的战斗本能,以及对那即将到来的、石破天惊一刻的、绝对的等待。
四…三…二…
来了!
就在我内心默数到“二”的刹那——
正前方那短暂的死寂,被一声前所未有的、近在咫尺的、狂暴到极致的爆炸声猛然打破!
“轰!!!!!!!!!!”
那不是手榴弹,那绝对是高能炸药定向爆破的声音!巨大的声浪和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撞在铁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囚室剧烈地摇晃、震颤,头顶大块的混凝土和灰尘簌簌落下!铁门仿佛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强光瞬间从门缝下涌入,将囚室照得一片雪亮!
与此同时,脚下那持续不断的刮擦声,也骤然变成了某种大型机械全力运转的、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一!!!
倒计时,归零!
时间,确定!
行动,开始!
我没有丝毫犹豫,在爆炸声响起、强光涌入的同一瞬间,用尽全身的力气,按照无数次预演的那样,向着门侧的墙角阴影里,猛地蜷缩身体,同时发出了压抑已久的、用灵魂呐喊出的、清晰无比的口令——
“雷霆!!!”
声音出口的瞬间,我手中的匕首已然出鞘,冰冷的刃锋在强光一闪而逝的余晖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指向了我所确认的、高价值目标最可能逃逸的方向!
我的任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