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郡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为青瓦白墙的街巷铺上一层薄薄的白纱。宁瑜站在庭院中，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眉头微蹙。
“今年的雪，带着不祥的气息。”他轻声自语。
阿翎从屋内走出，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袍：“城南的刘掌柜派人来请，说他收了一批古董，其中有一面铜镜颇为古怪，想请公子前去看看。”
宁瑜点头，自修补天隙后，他在长乐郡中已小有名气，常有百姓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前来请教。大多不过是寻常物件，偶尔有几件真具灵性的，他也乐意为它们寻个合适的归宿。
刘氏古董行坐落在城南最繁华的街道上。刘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见宁瑜便热情迎上：“宁公子可算来了！老刘我这次可收到件宝贝，就是...就是有点邪门。”
他引着宁瑜和阿翎来到内室，小心翼翼地从锦盒中取出一面青铜古镜。
那镜子约莫巴掌大小，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镜钮是一只盘踞的螭龙，镜面光洁如新，完全不像历经岁月的古物。
“这镜子是前几日一个西域商人卖给我的，说是从沙漠古城中掘得。”刘掌柜压低声音，“怪就怪在，每到子时，镜中就会浮现人影，还伴有女子的哭泣声。店里的伙计都不敢守夜了。”
宁瑜接过铜镜，指尖触到镜面的刹那，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他凝神细看，镜中自己的倒影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同，眉宇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忧郁。
“这镜子确实不寻常，”宁瑜沉吟道，“刘掌柜可否告知，那西域商人现在何处？”
刘掌柜摇头：“那商人卖完镜子第二天就离开长乐郡了，说是要赶在大雪封路前返回西域。”
宁瑜又仔细察看铜镜，在镜钮下方发现一行几乎磨平的铭文，细细辨认，竟是“照影镜，映前尘”六个古篆小字。
“照影镜...”宁瑜面色微变，“难道是传说中的前尘镜？”
阿翎好奇地问：“前尘镜是什么？”
“古籍记载，前尘镜能照见人的前世今生，但使用不当会扰乱心神，甚至魂魄离体。”宁瑜转向刘掌柜，“这镜子留在身边恐生祸端，不如转让给我，价钱好商量。”
刘掌柜早已巴不得脱手，连忙道：“公子说哪里话，您肯收下这邪物，老刘感激不尽，哪还敢要钱！”
宁瑜也不推辞，取出三道符纸交给刘掌柜：“将此符贴在店铺三门，可保平安。”随后便带着铜镜告辞离去。
回到住处，宁瑜将铜镜置于书案上，与阿翎一同仔细研究。镜面在烛光下泛着幽幽青光，镜中两人的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水雾。
“我总觉得镜子里不止我们两个人。”阿翎轻声说，不自觉地往宁瑜身边靠了靠。
宁瑜点头，取出一包特制的药粉，轻轻洒在镜面上。药粉触及镜面，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随后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纹路，这些纹路在镜面上流动，最终汇聚成一张复杂的地图。
“这是...”宁瑜凝神细看，“似乎是某个地方的地形图。”
阿翎指着地图中央的一个标记：“这里好像写着字...‘忘川’？”
话音刚落，镜面突然泛起涟漪，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中传来。宁瑜只觉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河岸，天空是永恒的黄昏色调，河水漆黑如墨，岸边开满血红色的花朵。更令人心惊的是，河中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人影，他们表情茫然，随波逐流。
“忘川...”宁瑜心头一震，“这里是阴阳交界之地！”
“公子好见识。”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宁瑜转身，见一位白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她面容绝美却毫无血色，眼中盛满化不开的哀愁。
“你是镜中人？”宁瑜镇定地问。
女子微微颔首：“妾身瑶光，本是这忘川的引渡人，因犯天条，被囚于镜中已三百年。”她抬手指向忘川对岸，“公子请看。”
宁瑜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对岸隐约有一座宫殿，殿前竖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与宁瑜手中的前尘镜一模一样，只是要大上数倍。
“那是三生镜，掌管众生前世今生。”瑶光声音凄楚，“三百年前，我因私放一魂转世，触怒冥君，被剥去仙骨，囚于镜中。唯有寻得的有缘人，方能助我重入轮回。”
“有缘人？”宁瑜挑眉。
瑶光凝视着宁瑜：“便是公子你。你命格特殊，魂魄不全，方能自由穿梭阴阳两界而不受其害。”
宁瑜心中一动，师父确实说过他魂魄有异，却从未细说缘由。
“我该如何助你？”
“前往三生殿，在镜中寻得我的本命灯，将其熄灭，我便可脱离镜囚，重入轮回。”瑶光恳切道，“作为回报，我可让公子一窥自己的前世之谜。”
宁瑜沉吟片刻：“我需回去准备一番。”
瑶光点头：“镜中一日，世间一时。公子速去速回，我在此等候。”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宁瑜发现自己已回到书房，手中仍捧着前尘镜，阿翎正焦急地摇晃他的手臂。
“公子！你刚才怎么了？一动不动的，叫你也听不见！”
宁瑜将镜中经历简要说了一遍，阿翎听后忧心忡忡：“忘川乃生死边界，活人擅入必折阳寿。公子真要冒险？”
“我既答应了她，自当尽力而为。”宁瑜目光坚定，“况且，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究竟有何秘密。”
他取出朱砂黄纸，绘制数道护身符咒，又准备了一包特制的定魂香。
“我魂魄离体期间，你需守在我身旁，每过一个时辰点燃一支定魂香。”宁瑜嘱咐阿翎，“若香燃尽前我未归，立即去找清虚道长。”
阿翎郑重答应。
准备妥当后，宁瑜再次手持前尘镜，凝神静气，不一会儿便再次感受到那股吸力。这一次，他主动放松心神，任由镜中力量将他带入忘川。
重回忘川河畔，瑶光已等候多时。她指向河上的一座石桥：“那是奈何桥，活人无法通行。我们必须从忘川水下潜行。”
宁瑜看向漆黑如墨的河水，隐约可见其中挣扎的魂影，不禁皱眉：“这河中似乎不太平。”
瑶光苦笑：“忘川水能蚀魂消魄，其中的怨魂更是凶戾无比。但这是唯一通往对岸的路。”她取出一颗明珠，“这是定魂珠，可保你一时半刻不受河水侵蚀。”
宁瑜接过明珠，随瑶光潜入河中。河水冰冷刺骨，即使有定魂珠护体，仍能感觉到无数怨魂在周围嘶吼冲撞。偶尔有胆大的怨魂试图靠近，都被瑶光挥手驱散。
“他们为何如此痛苦？”宁瑜忍不住问。
“这些都是执念太深，无法转世的魂魄。”瑶光叹息，“忘川水会不断冲刷他们的记忆，直至执念消散。这个过程...极为痛苦。”
正说着，前方突然出现一团巨大的黑影，无数怨魂围绕其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
“不好，是怨魂漩涡！”瑶光面色大变，“快躲开！”
但为时已晚，漩涡已席卷而至，将两人卷入其中。宁瑜只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魂魄，意识逐渐模糊。危急关头，怀中突然飞出一只纸鹤——正是之前数次显灵的那只。
纸鹤散发出柔和金光，所到之处，怨魂纷纷退避。金光越来越盛，最终化作一个保护罩，将宁瑜和瑶光护在其中。
“这是...”瑶光惊讶地看着纸鹤，“仙家法宝？”
宁瑜也感意外：“它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凡。”
在纸鹤的保护下，两人顺利穿过怨魂漩涡，抵达对岸。
上岸后，宁瑜发现手中的定魂珠已布满裂痕，显然在刚才的冲击中受损不轻。
“我们得快些，定魂珠支撑不了多久了。”瑶光催促道。
两人快步走向三生殿。那是一座宏伟的黑色宫殿，殿门紧闭，门前并无守卫，只有那面巨大的三生镜矗立在那里，镜面泛着幽幽青光。
瑶光指着殿侧一扇小门：“那里是偏门，通常无人看守。”
他们悄悄从偏门潜入殿内。殿中空旷无人，只有无数盏油灯漂浮在半空中，每盏灯都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这些都是本命灯，代表着一个魂魄的命数。”瑶光解释道，开始在灯海中寻找。
不多时，她在一盏淡紫色的灯前停下：“这就是我的本命灯。”
那盏灯火焰微弱，灯座上刻着“瑶光”二字，灯身被数道锁链缠绕，显然是被施加了封印。
“要如何破解封印？”宁瑜问。
瑶光摇头：“封印是冥君所下，无法破解。唯一的办法是...以另一盏灯替代它。”
她看向宁瑜，眼中满含歉意：“对不起，我骗了你。我需要的不是熄灭本命灯，而是找一个命格特殊的人替代我承受镜囚之苦。”
话音刚落，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冷笑：“瑶光，你果然贼心不死！”
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男子自暗处走出，他面容威严，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冥君...”瑶光面色惨白，踉跄后退。
冥君目光如电，扫过宁瑜：“活人擅闯冥府，好大的胆子！”他抬手便是一道黑光射来。
宁瑜急忙闪避，黑光击中他身后的墙壁，顿时腐蚀出一个大洞。
“冥君恕罪！”瑶光跪地哀求，“一切都是瑶光的错，与这位公子无关！”
冥君冷哼：“你私放罪魂转世，本就罪孽深重，如今又诱骗活人入冥府，罪加一等！”他再次抬手，这一次目标直指瑶光。
宁瑜不及多想，飞身挡在瑶光面前，祭出前尘镜。镜面与黑光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大殿都为之震动。
“前尘镜？”冥君微微眯眼，“难怪能自由穿梭阴阳。小子，你与昆仑有何关系？”
宁瑜一怔：“晚辈不知冥君所言何意。”
冥君打量他片刻，忽然冷笑：“原来如此，你尚且不知自己身世。”他袖袍一甩，三生镜突然光芒大盛，镜中浮现出模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仙气缭绕的宫阙，一位白衣仙人正在抚琴，他的容貌与宁瑜有七分相似。
“这是...”宁瑜怔怔地看着镜中景象。
“三百年前，昆仑仙君凌光私助凡人逆天改命，被削去仙籍，打入轮回。”冥君语气淡漠，“而你，就是他的转世。”
宁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冥君继续道：“瑶光当年私放的，就是凌光相助的那个凡人的魂魄。她为此受镜囚之刑，而凌光则世世轮回，皆不得善终。”
瑶光泪流满面：“仙君当年是为救我兄长才触犯天条...我怎能眼睁睁看他的转世再次横死...”
宁瑜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魂魄的特殊，以及纸鹤的神奇，都源于前世仙缘。
冥君语气稍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凌光的罪责本应十世轮回方可偿清，但念你今生多行善举，功德不小，或可减免几世。”
他看向瑶光：“而你，私放罪魂，又诱骗活人，本该魂飞魄散。但念你情有可原，且镜囚三百年，罪责已偿大半。今日便准你重入轮回。”
瑶光叩首谢恩：“谢冥君开恩！”
冥君又对宁瑜道：“你阳寿未尽，速回人间。前世种种，皆如云烟，不必执着。”
宁瑜躬身一礼：“谨遵冥君教诲。”
冥君点头，袖袍再挥，宁瑜只觉眼前一黑，待回过神来，已回到书房之中。手中的前尘镜“咔嚓”一声，裂成数片。
“公子！”阿翎惊喜地扑过来，“你终于回来了！已经过了六个时辰，定魂香都快燃尽了！”
宁瑜这才发现，窗外已是黎明时分，自己这趟冥府之行，竟用了整整一夜。
他将经历娓娓道来，阿翎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公子前世是仙人...”她喃喃道，“难怪纸鹤如此神奇。”
宁瑜拾起破碎的镜片，轻叹：“前世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所为。”
他将镜片小心收起，来到院中。朝阳初升，为白雪覆盖的庭院镀上一层金边。
“今日该去城南义诊了。”宁瑜整理衣袍，神情平静如常。
阿翎看着他，忽然明白：无论前世是仙是凡，今生的宁瑜，就是宁瑜。那个行走人间，济世救人的宁公子。
数日后，宁瑜在梦中再见瑶光。她已换上往生服饰，面容安详。
“多谢公子相助，瑶光今日便要转世了。”她微笑道，“临别前，有一事相告：公子命中尚有一大劫，与昆仑有关。来日若遇危难，可往昆仑山寻访旧迹。”
宁瑜点头：“多谢告知。祝你来世安乐。”
瑶光的身影渐渐消散，化作点点流光。
宁瑜醒来后，将此事记于手札，随后便如常外出义诊。只是在无人注意时，他会望向西方——昆仑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长乐郡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宁瑜和阿翎继续着他们的济世之旅。只是偶尔，宁瑜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仙山琼阁，听见缥缈仙音。
这一日，郡中来了一队西域商旅，他们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在城中集市叫卖。宁瑜路过时，一个老商人突然拉住他，递过一块残破的玉片。
“这玉片与公子有缘，赠予公子。”老商人神秘地说，“它来自昆仑。”
宁瑜接过玉片，只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全身。玉片上刻着半个古老的符文，与他手札中的某个图案一模一样。
他抬头欲问，那老商人却已不见踪影。
宁瑜握紧玉片，心知新的因缘，已经开始。
而在他怀中，那只纸鹤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着冥冥中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