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妙玉想也不想,反手“砰”的一声,就将房门死死关上,插销落下的声音,清脆得刺耳。
门外,师姐妹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咦?怎么关门了?”
“许是妙玉师妹身子不适,正在歇息吧。”
“也是,咱们别吵着她了,快走快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整个小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可妙玉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整个人,像是一片羽毛,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心跳的声音,如擂鼓一般,在耳边疯狂地轰鸣着。
她不敢开门。
只要一想到门外可能还有人,只要一想到她们若是去而复返,推开这扇门……
妙玉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就在她心神俱乱,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慢悠悠地,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方外之人,求的是一颗心无挂碍,来去自由。”
“你这般在意旁人眼光,时时揣度,处处提防,倒将自己困于无形枷锁之中,岂不失了出世的本意?”
这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评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可听在妙玉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懂什么?
他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闯进自己的卧房,害得自己担惊受怕,狼狈至此,如今倒反过来教训自己了?
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天灵盖。
妙玉猛地转过身,满腔的斥责与愤恨,已到了嘴边。
可出口的话,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尽数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极致的惊骇。
那道士,竟已施施然地,坐在了她那张擦得一尘不染的柏木案几前。
他手里,正捏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茶盏。
那茶盏通体碧绿,光华内敛,形制古拙,正是她平日里最珍爱,也只供自己一人使用的那只“绿玉斗”。
此刻,他正提起桌上的茶壶,将尚有余温的茶水,缓缓注入斗中。
然后,他举起茶盏,慢条斯理地,便要往唇边送去。
“住嘴!”
一声压抑着极致颤抖的低吼,从妙玉的齿缝间迸出。
那声音,尖利得几乎变了调。
陈玄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那张煞白的脸,眉梢微微一挑。
“贫道所说有错?”
他以为她是在反驳自己方才那番话。
错?
何止是错!简直是大错特错!
妙玉气得浑身都在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也懒得再与他分辩。
她快步冲上前,一把从陈玄手中,将那只绿玉斗抢了过来。
那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看也不看杯中澄澈的茶汤,手腕一翻,便将茶水尽数泼在了地上。
紧接着,她像是捧着什么被玷污了的圣物,用自己那身月白僧衣的袖子,死命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绿玉斗的杯口。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块温润的碧玉,生生擦掉一层皮。
陈玄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有些不解。
他不过是见她房中这套茶具颇为雅致,便想借来用用。
这女子,反应何至于此?
“一杯茶水而已。”
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以为然。
“何必如此小气。”
这句话,像是一根点燃了的火柴,被精准地,扔进了堆满了干柴的火药桶里。
“轰”的一声。
妙玉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小气?
他说她小气?
这只绿玉斗,是她带发修行前,家中唯一带来之物。
是她在这青灯古佛的寂寥岁月里,唯一的念想与慰藉。
她爱它,甚至胜过爱惜自己的性命。
别说是旁人,就是庵里的师父师姐妹,她也从未让她们碰过一下。
可这个男人……
这个来路不明,行事霸道,强闯她卧房的臭道士!
他不但碰了,问都不问一声,就要用它来喝茶!
现在,他还说她小气?
近日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速闪过。
破庙中的濒死,被他逼问时的屈辱。
回到庵中后,日夜悬心的恐惧。
他突然出现时的惊骇,闯入卧房时的愤怒。
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仿佛是天大恩赐的“借贵宝地暂居数日”。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就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往日里,便是练功受再重的伤,便是被师父责罚跪在佛前三天三夜,她也不曾皱过一下眉头。
可此刻,那双一向清冷孤傲的眸子里,却毫无征兆地,蓄满了水汽。
那股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她的视线。
眼前那张淡漠的脸,也跟着模糊起来,像是隔了一层雨帘。
可妙玉终究是妙玉。
她可以在无人的暗夜里独自舔舐伤口,却绝不容许自己在人前,尤其是在这个让她恨得牙痒的臭道士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猛地别过脸去,下颌绷成一道倔强的弧线。
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竟被她硬生生地,给逼了回去。
只是那份巨大的委屈,依旧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心口上,疼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到墙边的立柜前,拉开柜门。
从里面,取了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白瓷茶杯。
“砰”的一声。
那只茶杯被她重重地放在了陈玄面前的案几上,发出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做完这一切,她便又站回原地,死死地抱着那只绿玉斗,像是护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性命。
陈玄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再看看她手中那只被擦拭得几乎要发光的碧玉茶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嫌自己用了她惯用的杯子。
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抱歉。”
他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沉默。
“不知你竟如此好洁。”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你叫妙玉?”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似乎是红楼中出现过的人物。
只是他对那里面的人物事迹,本就记不太清,何况是这么一个连主角都算不上的角色。
妙玉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身子不由得一僵,随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的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