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嗡——”
厚重达半米的圆形舱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缓缓闭合，最后严丝合缝地嵌入舱壁。最后一道锁扣落下的声音，沉闷得像一声叹息，将“海渊号”与外界彻底隔绝。
一个全新的，与世隔绝的幽闭世界。
驾驶舱内并不昏暗，数十块屏幕与操作面板散发着冷静的蓝色辉光，将两人银白色的抗压服映照得如同未来战士。空气里弥漫着设备运行时特有的、混合着臭氧的金属气味。
“舱门已密封。内部环境系统正常。维生系统启动。准备脱离停泊港。”
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舱内响起，宣告着他们最后的退路已被斩断。
苏晚坐在右侧的副驾位上，面前是专门为“奇点”核心打造的监控与微调平台。她的手指搭在冷硬的金属桌面上，能清晰感觉到从深潜器主体结构传来的细微震动。
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薄靳寒。
男人已经进入了绝对专注的状态。他坐在主驾驶位上，高大的身形被座椅和复杂的设备包裹，却丝毫不见局促。那身厚重的抗压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显得臃肿，反而将他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背脊线条勾勒得更加分明。
他的双手稳稳地放在主操控台两侧的控制杆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精准而利落，在密密麻麻的按钮和触摸屏之间切换自如，仿佛与这台复杂的机器融为了一体。
他没有看她，深邃的目光紧盯着正前方的主显示屏，屏幕上是停泊港外部的景象。他的侧脸轮廓在蓝色光晕的描摹下，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
“执行下潜程序。”他沉声下达了指令。
“指令确认。脱离程序启动。倒计时，十，九，八……”
苏晚的心跳随着倒计时，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胸腔。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面前的屏幕上。屏幕中央，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球体，正是“奇点”核心的实时数据模型。
“……三，二，一。脱离停泊港。”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海渊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举着，缓缓离开了停泊的港湾。主显示屏的画面开始变化，原本近在咫尺的基地建筑结构在迅速后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蓝。
无数微小的气泡从舷窗外升腾而起，像是倒放的星河。
下潜，开始了。
最初的一千米，安静得可怕。
除了设备运行的低沉嗡鸣，整个驾驶舱内再无其他声音。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薄靳寒操控着深潜器，以一种平稳得近乎优雅的姿态，不断向下。主屏幕上，深度、水压、温度的数值在飞速跳动。
【深度：-2345米】
【外部水压：23.6 mpa】
【温度：2.8°c】
苏晚的视线则始终锁定在“奇点”核心的数据流上。核心目前处于休眠状态，但随着深度增加，周围环境的能量场开始出现微妙的波动，这些波动会像微小的涟漪，影响着核心的稳定性。她的任务，就是在这些涟漪汇聚成风暴之前，将它们一一抚平。
她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调整着一组组复杂的参数。她的动作轻盈而果断，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
“吱嘎——”
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毫无预兆地从深潜器的外壳传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两人紧绷的神经里。
苏晚的手指一顿。
薄靳寒的目光依旧盯着前方，但他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正常现象。结构金属在适应压力变化。”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安慰。但就是这种不带情绪的笃定，让苏晚瞬间紧缩的心脏，又缓缓舒展开来。
她“嗯”了一声，手指重新在光屏上舞动起来。
【深度：-5890米】
【外部水压：59.2 mpa】
相当于每平方厘米的面积上，都承受着超过半吨的重量。
驾驶舱内的气氛开始变得凝滞。空气仿佛也增加了密度，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刺耳的金属呻吟声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这艘钢铁巨兽在深海的重压下发出的痛苦悲鸣。
“警告。b7区外壳金属疲劳度达到百分之三十五。”
“警告。左侧平衡翼液压系统出现轻微泄露。”
冰冷的警报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
薄靳寒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双手依旧稳如磐石，只是操作的频率明显加快。他不断地在各个分屏之间切换，调取数据，下达指令。
“切换至备用液压泵。”
“启动外壳电磁应力对冲。”
“重新校准声呐阵列。”
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发出，清晰，简短，不容置疑。在他的操控下，那些不断跳出的红色警报，被一个个迅速处理，变成了代表正常的绿色。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外科医生，在为这艘濒临崩溃的巨兽做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
苏晚看着他。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持续发力而微微绷紧的颈部肌肉，看着他额角渗出的一层薄汗，在幽蓝的光线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这个男人，无论在何时何地，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一座无法被撼动的山。只要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就在这时，苏晚面前的“奇点”数据模型，猛地闪烁了一下。原本平稳旋转的光球，边缘突然出现了一圈不规则的、剧烈抖动的毛刺。
来了。
强能量干扰。
“核心能量场出现异常波动，正在尝试锁定干扰源。”苏晚立刻报告，声音因为高度紧张而带上了一丝紧绷。
“稳住它。”薄靳寒只说了三个字。
他没有问情况有多严重，也没有问她能不能处理。他只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将自己后背的一部分，交给了她。
“明白。”
苏晚闭上眼睛。
她没有立刻去操作面前的控制台。而是将左手平摊在身前。那枚古朴的、刻着星辰纹路的戒指，在她的掌心。她又将右手放在了身侧的权杖上，那根看似普通装饰的金属短杖，杖首的宝石内部，似乎有流光在隐隐转动。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数据流仿佛都涌入了她的脑海。
不再是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和曲线。而是一种更直观、更本源的感知。
她“看”到了“海渊号”周围狂暴的水流，看到了无数混乱的、相互冲撞的能量粒子，像一场席卷整个深海的飓风。而“奇点”核心，就像是风暴中心的一叶扁舟。
她甚至能“感觉”到，在某个遥远又黑暗的方向，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漩涡。它像一个饥饿的黑洞，正在贪婪地拉扯着周围的一切。
那里，就是入口。
“薄靳寒。”她睁开眼睛，瞳孔里仿佛还残留着数据流的残影，“修正航向，偏右七度。全速前进。”
薄靳寒没有任何犹豫，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经推动了操控杆。
“海渊号”的尾部推进器喷射出更强劲的动力，整个船体微微一震，朝着苏晚指引的方向，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悍然冲进了那片能量最狂暴的区域。
“警告！警告！前方检测到高强度能量场！船体损毁风险百分之九十！”
刺耳的警报声几乎要撕裂耳膜。整个驾驶舱剧烈地颠簸起来，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固定在架子上的水杯被震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苏晚的身体被安全带牢牢地固定在座椅上，但巨大的过载还是让她一阵气血翻涌。她死死咬住嘴唇，将涌到喉口的腥甜咽了回去。
她的双手在光屏上化作了一片残影。
无数的指令被输入，海量的数据被分析、重组。她正在用自己的计算力，为“奇点”核心强行构建起一个临时的能量护盾，抵御着外界的冲击。
薄靳寒的情况比她更糟。
他承受着最大的操控压力。在这样混乱的能量场中，深潜器的操作系统几乎陷入半瘫痪状态，所有的辅助驾驶功能全部失灵。他完全是依靠着自己对“海渊号”的绝对掌控力和惊人的体能，在进行手动驾驶。
苏晚甚至能听到他因为肌肉过度紧绷而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他的睫毛上，他却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
【深度：-米】
主屏幕上，一个数字被标红放大。
“已抵达马里亚纳海沟‘挑战者深渊’。突破人类已知最深记录。”AI合成音在剧烈的震动中，依旧平静地播报着。
然而，下潜还在继续。
他们早已进入了一个人类从未涉足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未知领域。
“吱嘎——嘎吱——砰！”
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
苏晚看到薄靳寒身侧的一块屏幕瞬间黑了下去，紧接着，一股白色的雾气从屏幕后方的线路中喷了出来。
“右侧外置传感器阵列损毁。”薄靳寒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却依旧冷静得可怕，“我们瞎了一只眼睛。”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数据模型，那个代表“奇点”核心的光球，表面的毛刺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像一个即将被撑爆的气球。她的临时护盾，快要撑不住了。
“薄靳寒，”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奇点’的能量正在被强行抽取！我们必须更快！”
薄靳寒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尽全力，再次将动力杆，向前推到了极限。
“海渊号”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轰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向着那无尽的深渊，发起了最后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