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二刻,陈砚猫在干河床的卵石堆后面。风从山脊上刮下来,有股铁锈味儿,还带着潮湿岩层的气息,就跟从地底挤出来的喘气似的,裹着股陈年老金属腐朽后的腥气。
他右手小指上的青纹烫得厉害,就像皮下埋了根铜丝,通了微弱电流,那热度顺着神经往上跑,一直跑到心口。每回脉搏跳动,就跟有人拿烧红的针轻轻扎他似的。
残卷用父亲的蓝布工装裹着,贴在他胸口,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布面在震。纹路是反着走的,像根被倒着抽的藤。那震动不是乱颤,是有节奏地一收一放,就好像布里包的不是纸,是颗活的心脏。他以前听父亲说过:“地脉有灵,纹路是它的血管。”那时候他就当老人讲故事,现在才明白,那不是打比方,是警告。
他没再往前走。
三米外,坡顶上立着军事禁区的铁丝网,电网杆上的红外探头慢慢转动,跟机械眼似的,冷冷地扫视着这片荒地。云层压得低低的,雷光在云里翻腾,就是不下雨。这种天象他见过,第十六章里父亲日志写的“云厚,无星”,跟陆子渊墙上挂的云图一模一样。他知道对方在等他。
这不是巧合。
是有人安排好的。
他绕到河床边上,踩着裂开的泥壳往上爬。每一步都躲开露出来的金属桩,那些桩子顶上有暗红的光点,是红外触发器的信号。他记得父亲教过:“地不动,人不动;地动,先藏影。”他就贴着地面爬,呼吸放得特别轻,差点跟风声合上了。雷云把探头扫描挡住的时候,他翻过最后一道土坎,趴在铁丝网外面。
这儿的泥土被翻过。
不是自然冲刷,也不是动物刨的。地面平平整整,纹路细细密密,就像用模具压出来的。他伸手扒开浮土,手指碰到一道凹痕,是根系一样的刻纹,从地面往四周散开,主脉一直指向禁区里面。那纹路深浅一样,边儿上挺锋利,肯定不是人能用手刻出来的。他掏出残卷,掀开布角,纹路跟地面的刻痕严丝合缝。
这不是天然的地脉。
是人造的阵法。
他盯着那纹路,手指轻轻发抖。他想起第十六章背包夹层的温度,还有复印件上那些符号。原本模模糊糊的墨迹,在月光下跟活的似的动起来,显出星轨和地脉交汇的坐标。周映荷交来的报告,根本不是学术文件,是坐标载体。陆子渊借她的手,把地脉密码种进了镇南的数据链里。今天,这阵法都铺到军事禁区边上了。
他一下子明白了。
这不是防御系统,是召唤仪式。
残卷突然发烫,他赶紧用蓝布包紧。远处探头的红光扫过来,他赶紧趴下,听见电网杆里有轻微的嗡嗡声,好像有什么信号被激活了。那声音特别小,可带着一种怪里怪气的共振频率,让他耳后的神经抽了一下。他知道不能再磨蹭了。
可残卷背面刻着“子时三刻,血启门扉”八个字,这不是警告,是命令。他得进去。
他从腰后面抽出铜烟杆,这是父亲留下的老东西,以前在地窖探出了地下温泉。烟杆全是铜绿,顶上刻着一圈密密麻麻的符文,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寻脉引”。现在在他手里发烫,但是不抖。这片地的脉被挡住了,就像电线断了信号。他闭上眼睛,想感应地气,可只觉得一片死寂,好像整个大地都被什么力量强行弄安静了。
他咬破手指,血滴在残卷中间。
血珠没渗进布里,反倒凝成一颗,在纹路上滚。他屏住呼吸,看着血珠顺着主脉滑,好像被什么牵着。那路线准得吓人,就好像血液自己认识回家的路。血珠滚到纹路交汇的地方,地面轻轻震了一下,就像地底深处叹了口气。
三米外,一块金属板从地下升起来。
上面刻满了星宿符号,中间有个凹槽,形状跟龙骨水车的齿轮一模一样。他爬过去,伸手摸那凹槽边儿,手指尖有点电流刺刺的感觉。那不是电,更像什么活物的触须在碰他。他刚想往后退,看见金属板背面有一行特别小的字,嵌在锈层下面。
“1999.4.7”
他手心的刻痕又开始扯。
这不是幻觉。陆子渊早就知道他生日,知道他的血能启动东西。这阵法不是为了探测地脉,是等他来的。他父亲死那天,他才七岁。那天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地窖塌了,父亲把他推出去,自己被埋在下面。墓碑上的日期,就是1999年4月7日。
可这行字,比他出生还早一天。
他往后退了半步,残卷在怀里使劲儿抖。他知道不能再碰那金属板,要是把齿轮嵌进去,整个阵法就合上了。合上之后,是打开什么,还是把人吞了,他不敢想。他转身想走,刚迈一步,周围的红外探头都亮起了红光。
电网合上了。
地面的刻纹发出暗红色的光,就像烧红的铁丝埋在土里。他腿一软,膝盖磕在硬土上,残卷烫得他差点拿不住。他耳边响起低频的震动声,不是普通的声音,是直接钻进骨头里的频率,跟第十八章水车共振的时候一样。那频率越来越强,好像有无数根针扎他骨头。他蜷在地上,牙齿直打颤,眼睛都看不清了。
“你来了,我就等这一刻。”
这声音不是从耳边传来的,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就像电流穿过神经。这声音有点熟,又有点陌生,带着一种久远的回声,就像从地底爬出来的小声说话。
他蜷着身子护住残卷,残卷在怀里使劲儿抖,那热度透过蓝布工装烧他胸口。他拔出插在土里的铜烟杆。烟杆发烫,但是还能握住。他撑着地想站起来,膝盖刚用力,地面的红光一下子变强,电流顺着纹路窜上来,麻痹感从脚底冲到脊椎。他倒在地上,手指乱抽,残卷从怀里掉出来,布角掀开,露出一角发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座倒着的水车,车轴指着地下。
这时候,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不是雷声。
是机械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近。禁区西边的围墙一下子炸开一个口子,碎石乱飞。一辆改装的推土机冲进来,车头焊着一个巨大的金属齿轮,就是龙骨水车的主轴齿轮。那齿轮边上全是铜锈,齿印磨得很厉害,但是还完整,好像是从哪个沉了的遗迹里挖出来的。
推土机直接冲向地面阵法的中心。
齿轮撞上金属板的那一刻,严丝合缝地嵌进凹槽里。
嗡——
反向共振爆发了。
地面的红光使劲儿闪,电网杆一个接一个爆炸,红外探头一个接一个灭掉。陈砚感觉骨头里的频率被强行打断,麻痹感消失了。他撑着身子起来,看见推土机停在阵法中间,引擎还在响,驾驶座上的人跳了下来。
是赵铁柱。
他穿着一件旧工装,袖口都磨白了,裤腿全是泥。他没看陈砚,也没看推土机,而是蹲在齿轮嵌进去的地方,盯着地面的纹路。他伸手摸那刻痕,手指顺着主脉滑,动作好像在确认什么。那神情,不像是闯进来的人,倒像是回家的人。
然后他袖口一滑,半张发黄的图纸掉出来。
陈砚看见了。
图纸一角画着跟地面一样的根系纹路,旁边有一行小字:“癸未年试阵”。墨水颜色很旧,纸边都黄了,好像是从大火里抢出来的。赵铁柱没去捡图纸。
他盯着那行字,嘴唇动了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这图……我爷爷画过。”
风突然停了。
云层裂开一条缝,月光斜着照下来,照在齿轮和金属板的接口处。那纹路在光下发出青铜色的光,好像整个大地都在呼吸。陈砚盯着赵铁柱的后背,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提到的一个名字——“赵家匠”,镇南最后一代地脉工,负责修建龙骨水车的总工程师。1999年,水车塌的那天晚上,赵家匠失踪了,以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而赵铁柱,是赵家唯一的后代。
他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就听见残卷在怀里轻轻响了一声,好像是布料撕开,又好像是有什么封印松了。他低下头,发现蓝布工装的衬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一条细缝,露出残卷背面的另一行字,他以前从没见过:
“癸未年未尽,血继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