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还没散尽,山体还在微微颤动。陈砚站在滑坡的边缘,脚下的泥土软得像泡了水的纸板,每走一步都陷进去一点,靴子拔出来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山里格外清楚。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刚从岩层里抠出来的石头碎片,指尖有点发抖——不是累的,而是因为石片上沾着的一层幽蓝色液体。那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一闪的,像是会呼吸,又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悄醒来。
风从山沟深处吹来,带着一股怪味,说不上是铁锈还是甜腥,闻着让人心里发毛。陈砚皱了皱眉,把石片翻了个面。奇怪的是,那蓝液竟然顺着石头的纹路慢慢流动,好像长了腿似的。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刮了一小点,凑到鼻尖轻轻一嗅——有点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味,又混着一点点实验室那种化学药水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这玩意儿……不该存在。”他低声嘀咕。
不远处,赵铁柱蹲在一块塌陷的岩石上,手里攥着一段断掉的青铜管。管子大概两尺长,外头全是绿锈,但里面却异常光滑,像是被高温打磨过。他手指摸过去,突然停住了——管壁上有几道模糊的刻痕,弯弯曲曲像藤蔓缠绕,排列得特别不自然,像是拼凑出来的。
他盯着看了好久,忽然瞳孔一缩。
“这符号……我见过!”他声音压得很低,“小时候在我爷爷留下的水渠图上见过。叫‘引灵渠’,说是百年前用来引导地气的。可那图纸早就烧了,只剩下一角残片,我一直当宝贝藏着。”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沟渠路线,旁边还标着几个古怪的标记,和手里的青铜管上的纹路惊人地相似。
陈砚没说话,默默掏出自己一直贴身带着的残旧卷轴,轻轻按在身后的岩壁上。纸张微微发热,但不像以前那样剧烈跳动,只有一点点温温凉凉的感觉,像是大地在轻轻喘气。
他闭上眼,试着让自己静下来,意识一点点沉进那些古老的纹路中。
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不是字,也不是地图,而是一条深埋地底的脉络,像树根一样蔓延开来,从山腹深处延伸出去,最后指向村北那口废弃多年的土井。那些“根”不是石头也不是水流,更像是某种能量通道,里面流淌着和石片上一样的幽蓝色液体。
他猛地睁眼,眼神变得锐利。
“这不是自然塌方。”他语气平静,却让空气都冷了几分,“地下有东西在动,节奏变了。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周映荷已经放下背包,取出一根密封的玻璃管。管子里蜷着一团细如发丝的菌丝,原本泛着淡淡的蓝光,此刻却突然不动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制住。
她指尖轻轻抵在玻璃壁上,闭眼感受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
“这片土地的记忆……断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死了,是被人硬生生截断了。就像一个人突然忘了自己是谁。”
她额头渗出冷汗。作为“菌语者”,她能通过共生菌丝感知大地的情绪。但现在,那种熟悉的共鸣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死寂。
赵铁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眼神变得坚硬:“那就往下挖,看看是谁在底下搞鬼。”
三人沿着滑坡缓缓往下走。碎石不停滚落,地面湿滑难行。赵铁柱用登山钉固定绳索,一节一节放下去。陈砚走在最前面,把残卷收好,右手紧紧握着地质锤。
岩层裸露的地方有明显的切割痕迹,不是风吹日晒造成的,也不是崩裂,而是某种工具强行打通的结果——切口平整,边缘没有碎裂,明显是现代机械作业留下的。
“这不是老工程。”陈砚停下脚步,用手电照向一处断面,“这些切痕是液压钻头留下的,最多三个月前的事。”
周映荷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岩缝里的沉积物。她拿出小镊子夹起一点粉末放进检测瓶。试剂变色的速度快得离谱,显示出极高的有机活性。
“这里的土壤……正在被改造。”她说,“速度快得不像自然现象。”
赵铁柱掏出黄铜探杆,小心插进一道裂缝。探杆深入约两尺,底部传来连续的回响,像是敲在空心的金属上。他眼神一凛:“下面有管道系统,还不止一根。结构很精密,像是某种循环网络。”
陈砚俯身查看岩缝,发现一个被碎石半掩的缺口。他用锤子轻轻撬开表层,露出一段断裂的青铜管口,切面整齐得吓人,显然是人为截断的。更诡异的是,管内竟有幽蓝色液体缓缓流动,速度虽慢,但确实在动。
他伸手蘸了一点,触感温润,一点也不刺激皮肤,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他抹在干裂的指甲边上,几秒后,原本粗糙的皮肤居然开始微微愈合。
“这玩意儿……能养地。”赵铁柱接过石片擦了擦管口,观察液体流动轨迹,“你看它渗进土壤的速度,比雨水快三倍不止。而且泥质松软,肥力明显上升——这是在修复贫瘠的土地。”
陈砚点头:“不是破坏,是在修复。可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有人关了它。”周映荷蹲下身,将一截活性菌丝浸入管口。菌丝一碰液体,整条瞬间亮起,蓝光顺着丝线迅速蔓延,像是被唤醒了。
她闭着眼,手指微颤,像是在接受什么信息。
几秒钟后,她猛然睁眼,脸色发白。
“我能感应到它的流向。”她说,“它连着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分支很多,主干通向西北山腹。而且……这个系统本该停止运行十年以上,但它现在还在运转,只是处于低功耗状态。”
赵铁柱低声问:“你能顺着它找过去?”
“能。”她深吸一口气,“但它走得很快,地下结构比我想象的复杂。这些菌丝本来不该在这里生长,可它们现在……像是认得路,像是被召唤来的。”
说完,她双手缓缓插入泥土,掌心泛起淡淡蓝光。菌丝从她指尖钻出,像活蛇般钻进岩层缝隙。几分钟后,她身体一震,瞳孔收缩,嘴唇几乎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找到了。”
她闭着眼,声音很轻:“是个封闭空间,四面都是石墙,里面有生锈的仪器,还有……一台没装完的机器。外壳上刻着几个字——‘地脉计划·初代原型’。”
赵铁柱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提高:“陆先生的人?”
“不。”周映荷摇头,睁开眼时眸中闪过一丝痛楚,“那个实验室……十年前就该毁了。我看过镇志,那年山火烧了北坡三座旧屋,其中一间就是陆子渊租用的研究点。所有资料都被烧了,废墟也被填平。可现在……它还在运行。”
陈砚盯着那段断裂的管道,忽然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他之前在风井附近采集的菌丛样本。他打开袋子,撒了一点粉末在管口。幽蓝液体一碰到粉末,流动速度立刻加快,甚至泛起细小涟漪,像是沉睡的生物被唤醒。
“它们在呼应。”他说,声音冷静却带着震撼,“这些菌丝不是偶然长在这里的,是被人种下的,用来引导整个系统。就像钥匙,能打开某个沉睡的机制。”
赵铁柱走到另一侧岩壁,用铜尺刮下一块青苔覆盖的铭牌。清理干净后,上面浮现半个模糊印记——一只衔着稻穗的鸟,下方刻着“赵氏水利监造”六个小字。
他愣住了。
“这是我们家的标记。”他声音有些哑,“我爷爷说过,赵家祖上参与过一个叫‘活土工程’的项目,说是能让贫瘠的土地重新变肥沃。后来项目突然终止,图纸全被收走了。我一直以为是传说……毕竟没人见过实物。”
“不是传说。”陈砚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是被人拿走了,改成了别的东西。你家的技术,可能成了这场‘地脉计划’的基础。”
周映荷收回菌丝,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蓝光。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他们不是要毁掉土地,是要控制它。把自然的循环变成可以开关的阀门,想让它肥沃就肥沃,想让它休眠就休眠……全都由他们说了算。这不是修复,是驯化。”
赵铁柱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怒火涌上来:“所以这次滑坡,是因为管道被切断?能量积压,地底撑不住了?”
“不止。”陈砚指着管道断裂处,“你看这里,切口太整齐,不是塌方砸断的。是有人故意封死的,就在我们准备开启土井之前。”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赵铁柱咬牙:“那就是说,对方早就知道我们要开井,提前动手,就是为了逼我们引发这场崩塌?”
“或者,”周映荷抬起头,眼中映着幽蓝微光,“就是为了让我们亲眼看见这个系统。他们不想藏了,他们在等我们发现。”
三人沉默。远处村里零星亮起了灯,有人在清理倒塌的院墙,狗叫声断断续续。可这片山坡依旧安静得可怕,连风都绕着走,仿佛整个山谷都在屏息。
陈砚弯腰捡起一块沾着蓝液的碎石,放进密封袋。他望向西北山腹的方向,那里林木茂密,看不出任何人工痕迹,但他知道,在那些树影之下,有什么古老又精密的东西,正在缓缓呼吸。
“天黑前,得进去一趟。”他说。
赵铁柱检查随身工具包,拿出一把短柄凿和加固绳索:“我带路。那边有个废弃的采石坑,直通北坡岩层内部。是我小时候发现的秘密通道,从来没告诉过别人。”
周映荷重新封好菌丝管,背上包:“我会让菌丝先探路。如果实验室还有电,它们能感应到能量源。而且……我能感觉到,那个地方对我有反应。”
陈砚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残卷。纸面温度已恢复正常,但背面的纹路仍在轻微波动,像在提醒什么。他把它贴身收好,迈步向前。
下山的路比上来更难走。碎石松动,每一步都有可能引发新的滑落。赵铁柱走在最前,用探杆测试落脚点。周映荷紧跟其后,手始终搭在背包拉链上,随时准备释放菌丝。陈砚走在最后,目光扫过每一处岩层断面,留意是否有新的管道暴露。
快到坡底时,周映荷忽然停下。
“怎么了?”赵铁柱回头。
她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把手贴在潮湿的泥土上。几秒后,她抬起手,掌心沾着一点幽蓝的痕迹。
“液体渗出来了。”她低声说,“不只是山上,它已经在往村子方向扩散。”
陈砚立刻蹲下,翻开一小片表层土。下面的土壤果然泛着淡淡光泽,蓝色的菌丝状脉络正缓慢延展,像血管一样爬向深处。他拨开一层腐叶,发现几株野草的根部已被染成淡蓝,叶片边缘竟开始发出微弱荧光。
“它在自我复制。”他说,“顺着地下水和植物根系传播。一旦进入农田,整个生态都会被改变。”
赵铁柱握紧了工具带:“我们必须赶在它流入田地前,找到源头。”
周映荷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我已经让菌丝往前探了。它说……那台机器,还在等我们。”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地底某处金属结构发生了位移。紧接着,脚下的地面轻轻震了一下。
陈砚抬头望向山腹,夜幕悄然降临,树影如墨,层层叠叠。他知道,那扇门背后藏着的,不只是一个废弃实验室那么简单。
那是人类试图掌控大地命脉的野心遗骸,也是被时间掩埋的禁忌真相。
而今晚,他们必须走进去。
风再次吹过山坡,带着幽蓝的气息,拂过三人肩头。他们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
前方,未知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