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堂的偏厢,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仿佛与外界喧嚣彻底隔绝。炭盆里的银骨炭安静地燃烧,散发出恒定而温和的热力,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也维持着室内一种近乎凝滞的、适宜墨迹干涸与心神极度专注的特殊环境。
云芷已在此“闭关”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除了定时送来清淡饮食与热水的侍女(均由萧绝的心腹嬷嬷亲自负责,进出需经严格检查),无人敢来打扰。萧绝本人也只在窗外短暂驻足过几次,隔着窗纸望一眼室内那抹被灯烛拉长、始终伏于案前的执着身影,便默然离开,将整个澄瑞堂后院的防卫等级提到了最高。
案头,那枚玲珑玉锁被置于一个柔软的锦垫之上,旁边是云芷赖以成名的各式画笔、特制药墨,以及厚厚一沓已经绘制了大量辅助线条和标注的草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极细微的、源自云芷调制特殊颜料的清苦气息。
云芷的眼睫下已有淡淡的青影,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夜中的寒星,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所取代。她正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属于现代法医画像师苏晴的严谨知识,与这具身体血脉中逐渐苏醒的“画皮师”本能,正在缓慢而艰难地交融。
她首先做的,是反复“阅读”那枚玉锁中蕴含的信息。这并非单纯的视觉观察,而是一种更近乎直觉的、对那缕胎发所承载的生命印记的感知。她指尖轻轻拂过玉锁光滑的表面,闭上眼,脑海中便依据那微弱的感应,结合柳贵妃与皇帝显露出的骨相特征,逆向构建起一个婴儿完整而精确的颅骨三维模型。这是根基,是“绘骨”的第一步,不容丝毫差错。
完成基础骨相构建后,她开始进入更精微的层面——肌肉附着点的推演、软组织厚度的分布、皮肤纹理的走向……这些,在《画皮师札记》中被称之为“描肌”。她需要根据皇室成员普遍优渥、少劳碌的生活环境,模拟出十余年间,面部肌肉均衡、协调生长所能形成的理想状态。
最后,也是最考验画皮师灵性与底蕴的一步——“赋神”。即赋予这副皮囊以灵魂的光彩,或者说,是依据其可能接受的教育、所处的阶层氛围,揣摩出其应有的神态与气韵。
此刻,云芷正进行到最后一步。
她面前铺开的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纸上已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面部轮廓。骨相端正饱满,天庭开阔,地阁方圆,是典型的贵寿之相。肌肉走向流畅自然,皮肉包裹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臃肿,少一分则露嶙峋。
云芷拈起一支极细的狼毫小楷,笔尖蘸取少量掺了珍珠粉的浅赭石色,开始晕染肤色。她笔下的人物肌肤,并非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一种透着健康光泽的、象牙般的细腻白皙,那是长期养尊处优、不经日晒雨淋方能淬炼出的底色。
接着是眉眼。她依据骨相中眼眶的形状与眉骨的走向,绘出两道舒展而略带英气的剑眉。眉色并非浓黑,而是偏于墨青,显得清俊而不粗野。眼睛是最难的部分,她沉吟许久,参考了柳贵妃那双含情美目与皇帝不怒自威的龙睛,最终落笔,绘出一双瞳仁清亮、眼尾微挑的凤眼。眼神并非锐利逼人,而是带着一种居于上位者特有的、温和之下蕴藏着疏离与洞察的神采。她用极细的笔触,在瞳孔深处点出两星极微小的亮光,顿时,整张面孔便如同注入了灵魂,活了过来。
鼻梁高挺如玉柱,是承袭自皇帝的明显特征,唇形则偏于饱满柔和,唇色淡红,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持的弧度,这更像柳贵妃。
她一丝不苟地描绘着发际线,处理着耳廓的细微转折,甚至连脖颈与衣领交接处的阴影都仔细渲染。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第三日黄昏,云芷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她后退一步,静静地审视着案上的成品。画中是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面容俊雅,风姿卓然。他头戴玉冠,身着月白色暗纹锦袍(这是她根据想象添加的服饰,以衬托气质),目光平和地望向画外,仿佛正立于自家华庭,闲适地欣赏着园中景致。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从容,那是被财富、权力与良好教养长期浸润后才能孕育出的气度。
无需言语,任何人看到这幅画像,都会认定这必是某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嫡系子弟,或是天潢贵胄。
“呼……”云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三日的神经骤然放松,一阵强烈的眩晕与疲惫感席卷而来。她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这次推演,不仅耗神,更隐隐触动了她体内那尚未完全掌控的画皮师血脉,带来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以及萧绝低沉的声音:“云芷,时辰不早了,贵妃娘娘已在正厅等候多时。”
云芷定了定神,将案上的画像小心卷起,用一根丝带系好,这才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萧绝站在门外,暮色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他目光落在云芷明显憔悴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道路:“能走了吗?”
云芷点了点头,抱着画轴,跟着他穿过回廊,走向澄瑞堂的正厅。
柳贵妃正坐立不安地等在厅中,一见他们进来,立刻站起身,目光急切地落在云芷怀中的画轴上,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娘娘,王爷,”云芷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第一种可能,民女已绘制完成。”她双手将画轴呈上。
萧绝接过,于贵妃面前的桌案上缓缓展开。
当画中人的容颜完全显露的那一刻,柳贵妃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她的眼睛瞬间睁大,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滑落。
“像……太像了……”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盯着画像,仿佛要将画中人刻进心里,“这眉宇……这神态……尤其是这眼睛里的神采,与陛下年轻时……至少有五六分相似!不,有七分!”
她踉跄着上前一步,想要触摸画像,却又怕玷污了似的缩回手,只是贪婪地看着,一遍又一遍。画像中年轻人的那份矜贵与从容,完美契合了她内心深处对那个流落在外、被她想象过无数次的孩子,在最理想状态下的期盼。
“我的儿……若你真是在这样的人家长大……该有多好……”贵妃泣不成声,积压了十年的思念、愧疚与担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这幅画像,不仅仅是一张可怜的面孔,更是对她濒临绝望的母亲之心的一种巨大慰藉。
萧绝立于一旁,沉默地看着画像,又看向激动不已的贵妃,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面色苍白、却因完成作品而眼神微亮的云芷身上。
他深知,这幅画像的成功,远超寻常画师的“形似”,它达到了更高层次的“神似”,甚至触及了血脉深处那种难以言喻的共鸣。这绝非仅凭技艺就能达到的境界。
“云芷,”萧绝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你确定,这是完全基于推演,而非其他?”
他话中有话,是在询问她是否动用了那非同寻常的、“画皮师”的力量。
云芷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坦然道:“回王爷,骨相、肌理,皆依循脉理与常伦推演。至于神韵……民女参照了娘娘与陛下的风仪,并假设殿下处于最优渥平和的环境中所能养成的气度。一切,皆有迹可循。”她并未完全否认血脉之力的作用,但也点明了其基于现实的逻辑。
萧绝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他转向仍在垂泪的贵妃,沉声道:“娘娘,此画虽像,但终究只是第一种可能。我们需保持冷静,等待第二幅画像完成,方可并案寻访,以免先入为主。”
柳贵妃这才勉强收住眼泪,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看向云芷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与信任:“云姑娘,辛苦你了!此画……此画于本宫,如同暗夜明灯。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本宫都感念你今日之功。”
云芷微微屈膝:“娘娘言重了,此乃民女分内之事。”她顿了顿,道,“请娘娘与王爷给民女两日时间休整,之后,便着手绘制第二种可能。”
贵妃连连点头:“应当的,应当的!姑娘务必好生歇息,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尽管开口!”
萧绝也道:“澄瑞堂会确保无人打扰你。”
带着贵妃的感激与萧绝那复杂难辨的目光,云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返回偏厢。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绘制《贵胄图》的过程,如同进行了一场精密而耗神的手术。但她知道,接下来要绘制的《江湖图》,或许将更加艰难,因为它指向的,可能是一个更接近现实、也更让人心痛的可能。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着血脉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热流。
画皮画骨,终须画魂。
而这魂,一半在天意,一半,在人心。
(第六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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