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伪满州国双林镇警察署新来了方青石砚台,据说是省里特赐,奖赏署长官本田义雄“治理有方”。署里老文书赵永田头一回见那砚台,心里便咯噔一下——那砚色暗红似凝血,触手生寒,分明不是寻常物事。
本田义雄极爱这方砚,命赵永田日日研磨伺候。赵永田年过五旬,原是镇上学堂的先生,通晓文墨,日本人来了,强掳他来署里做文书。他有个儿子,三年前跟抗联走了,再无音讯。
这日戌时三刻,署里人都散了,唯赵永田还在整理文书。本田忽然叫他研墨,说要写家书寄回日本。赵永田垂首应了,取清水注砚,执墨块轻磨。才转三圈,忽闻砚中隐隐有呜咽声。他停了手,疑是自己耳背。
“快磨!”本田不耐。
赵永田再加力,那呜咽声竟清晰起来,渐成骂声:“日寇猖狂,不得好死!”声调凄厉,分明是东北口音。赵永田手一颤,墨块差点脱手。偷眼看本田,却似浑然未闻。
更奇的是,砚中墨汁渐转暗红,竟似鲜血。本田提笔蘸墨,落笔处,纸面赫然显现血字。本田却视若寻常,写完一封家书,满意地吹吹纸。
“赵桑,这砚台是满洲宝物,掺了特殊矿粉,最宜书法。”本田笑道,露出两颗金牙,“你好生保管,戌时后不可磨墨,切记切记。”
赵永田诺诺应下,心中疑云密布。
当夜归家,赵永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镇上老辈人说过,枉死之人若喉骨不碎,冤魂便附于其上,遇仇敌则鸣冤。又想起三年前那场围剿,抗联一支小队在镇西山坳全军覆没,据说烈士遗骸被特殊处理,不知去向。
次日逢十五,赵永田借口上香,去了镇西山神庙。庙祝老周头原是抗联联络员,腿瘸了,留下做眼线。听赵永田说完砚台奇事,老周头面色骤变。
“那支小队带队的是陈志坚,有名的硬骨头。就义前骂不绝口,鬼子恼了,割了他的舌头,他却仍以喉音怒骂。后来...据说喉骨被挖走了。”
赵永田心头猛跳:“可是永恩那支队伍?”他儿子赵永恩正是跟了陈志坚。
老周头默然点头,从香案下摸出个铁盒,内有半张烧焦的纸片,是当年截获的日文指令副本,上有“喉骨粉碎掺入印台”等字句。
赵永田踉跄跌坐,心如刀绞。那砚中骂声,莫非是陈队长?那砚台,竟掺了烈士骨粉?
此后数日,赵永田再磨墨时,细辨那骂声,竟听出几分熟悉——不似陈志坚的关东口音,倒像他儿子赵永恩的声调!原来永恩虽非带队,却也以骂敌闻名,就义前同样被割舌取骨。
一夜,赵永田冒险戌时后磨墨试探。墨才触砚,顿时血涌如沸,骂声震天,整个警署门窗俱颤。砚底竟浮起血字,是一封遗书:
“父尊如晤:儿不孝,先行就义。喉骨虽碎,魂灵不灭,暂借敌砚栖身,誓骂寇仇至灰飞烟灭。望父保重,待光复之日,洒儿骨灰于黑土,足矣。———永恩绝笔”
赵永田老泪纵横,以指抚字,血痕沾手不褪。原来儿子魂魄困于敌砚,日夜受磨碾之苦,却仍骂敌不休。
翌日,本田召赵永田,面色阴沉:“赵桑,昨夜你可曾戌时后磨墨?”
赵永田矢口否认。
本田冷笑:“此砚有灵,若违禁忌,必现异象。你看——”他指砚侧,竟有一道血痕未干,“再有一次,严惩不贷!”
赵永田知道,本田虽贪砚之灵异,实则惧其邪性。坊间传言,此砚已咒死三个日本官员,皆七窍流血而亡。本田不信邪,偏要驯服它,证明“日满一心,鬼神亦臣”。
转眼清明将至,赵永田决意破砚取骨。他密访老周头,得计:须以纯阳之血破阴邪之法。且须在午夜子时,阴气最盛时反其道而行。
清明夜,大雨滂沱。赵永田谎称整理档案,留在署内。亥时末,署内空寂,唯雨声淅沥。他备好黄酒、雄鸡血和一柄祖传铁锤——赵家世代铁匠,这锤曾锻过抗日大刀。
子时正,赵永田沥雄鸡血于砚周,泼黄酒于地,举锤欲砸。忽然阴风大作,本田竟带兵闯入!
“果然是你这老贼!”本田拔刀,“我就疑你近日神色异常!”
原来有汉奸告密。赵永田心一横,猛力砸下。铁锤触砚,轰然巨响,整方砚台裂开,一股血泉喷涌,中有白骨碎片浮沉。骂声震耳欲聋,不再是零星短语,而是完整篇章:
“东北父老听真!日寇猖獗终有尽,山河光复必有时!我身虽灭,魂佑黑土!凡有血气,誓报此仇!”
众日兵骇然倒退,本田强自镇定,挥刀上前要抢骨片。赵永田扑身护住,背上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却不觉痛,只奋力收集骨片。
这时,奇异之事发生:血泉涌流不绝,漫过地板,浸透军靴。日兵开枪,子弹入血即化。血水涨至膝、至腰、至胸,骂声随血水涌动,越来越响,竟似千万人同声呐喊。
本田惊恐万状,欲逃不及,被血浪吞没。其余日兵皆葬身血海。
赵永田负伤收集全骨片,血水绕他而行,托他浮起。骂声渐息,化作一声轻唤:“爹,回家。”
雨住天晴时,血水退尽,署内空无一人。赵永田怀揣骨灰,踉跄出门,见东方既白。
三日后,赵永田出现在镇西抗联密营,将骨灰交给老周头:“洒在黑土里,永恩说,要看着鬼子滚蛋。”
老周头惊问:“那血泉...”
“哪有什么血泉?”赵永田微笑,“昨夜地震,警署地基下陷,本田等人不幸殉难。”他背上的伤已奇迹般愈合。
从此,双林镇流传:谁若戌时后磨墨,必闻骂寇声;而日伪官员再不敢用青石砚台,唯恐“血砚吞章”。
赵永田活到光复,亲眼见红旗插上警署旧址。人们说,每逢雨夜,那里仍有隐隐骂声,不是冤魂不散,而是英灵不息,永护山河。
那方碎砚被赵永田深埋树下,春来发新枝,秋至果殷红如血,百姓暗称“烈士果”,食之味苦回甘,如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