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初冬,长白山脉北麓已覆了层薄雪。老猎人赵大山踩着冻硬的泥路,从公社办公室出来,脸上皱纹挤成了沟壑。他怀里揣着的那张“禁猎通知书”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老赵啊,国家有政策,这片老林子划成保护区了,以后打猎不行了。”公社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那杆老铳,该收起来了。”
五十四岁的赵大山十六岁就跟着父亲进山打猎,近四十年的猎人生涯就这么断了。他回头望了望那片绵延无际的原始森林,雾气缭绕的山脊如龙骨般隐现。老林子里有他的魂,如今这魂被活生生抽走了。
回到家,媳妇看他脸色就知道结果,没多问,只盛了碗热腾腾的苞米粥。儿子小军坐在炕沿上,翻着高中课本——他明年就要高考,一心想去省城。
“爸,不行就不行吧,反正打猎也挣不了几个钱。”小军头也不抬。
赵大山没吭声,摩挲着墙角那杆磨得油亮的猎铳。这铳还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枪托上刻着三道痕——一熊两野猪,赵家三代猎人的荣耀。
那晚,他梦见自己在老林里迷了路,四周传来从未听过的吼声,非狼非熊,凄厉得让人心颤。
三天后,赵大山还是进了山。空手而归的路上,他撞见了慌不择路的李老四。
“大山!大山!不好了!”李老四气喘吁吁,裤腿被荆棘撕破了口子,“我家、我家黑子回来了!”
黑子是李老四家养了八年的猎犬,三个月前在林子里追狍子时失踪了,大家都以为它死在了山里。
“回来不是好事吗?慌啥?”
“它、它变了...”李老四脸色惨白,“浑身没几根毛,走路僵直,眼睛红得吓人!还咬伤了隔壁的二嘎子!”
赵大山跟着李老四赶到他家时,院子里已围了不少人。黑子站在院子中央,确如李老四所说——原本油亮的黑毛几乎掉光,露出青灰色的皮肤,后腿明显瘸了,走起路来异常僵硬。最骇人的是那双赤红的眼睛,没有活物的神采,只有死寂和凶光。
“这狗怕是染了疯病。”有人说道。
赵大山皱眉细看,黑子脖子上有一圈已经结痂的伤口,不像野兽撕咬,倒像是被什么勒过。
“得处理掉,疯狗咬人可不得了。”赵大山说。
李老四虽不舍,却也明白道理。正当赵大山回家取枪时,黑子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吼声——低沉、嘶哑,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听得人汗毛倒竖。
“这、这是什么声音?”有人惊问。
赵大山心头一凛,这声音竟与他梦中的吼声有几分相似。
等他提着猎铳回来,黑子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通向老林子深处。
当晚,村里召开紧急会议。老书记说起一桩往事:五八年大跃进时,公社组织人手进山找矿,有个叫陈三的年轻人在深山坳里发现了个日军废弃的实验室,回来后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前也是高烧、皮肤发青、眼睛充血。
“当年参与这事的老人们都不在了,就我知道一点。”老书记抽着旱烟,“小日本投降时,在那洞里埋了不少东西。后来上面派人来看过,封了洞口,不准再提。”
赵大山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发现过一些奇怪的铁罐,上面印着看不懂的日文,他没敢碰,绕道走了。
会还没散,远处老林深处传来一声长吼,正是黑子发出的那种声音,只是这次更加响亮、凄厉,在寂静的山夜里回荡,听得全村人脊背发凉。
第二天,更惊人的消息传来:邻村一个守夜人昨晚被袭击,肩膀被撕掉一块肉,他说袭击他的是个“直挺挺走路、眼睛通红的人影”。
谣言四起,有人说那是山里跑出来的“红眼山魈”,有人说是日军细菌实验的恶果,更多人私下议论,那是“诈尸”——死人复活,为祸人间。
公社派人组织民兵要进山搜查,赵大山被请做向导。他本可拒绝,但猎人的本能和对老林的牵挂让他接下了这活。
“爸,别去,”小军罕见地露出担忧,“那声音不对劲。”
赵大山拍拍儿子肩膀:“老林子我熟,没事。”
十一月七日,赵大山带着五名民兵进了山。越往深处走,他越觉得林子里安静得反常,连鸟鸣都稀疏了许多。
在一条偏僻的山沟里,他们发现了被撕碎的野兔和山鸡,尸体上留着奇怪的牙印。
“看!”年轻民兵小王指着地上的一串脚印喊道。
那脚印似人非人,脚趾分明,但步幅僵硬,脚印之间的拖痕明显。
跟踪两小时后,走在最前头的赵大山突然举手示意停下。前方三十米处的灌木丛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民兵们举起武器,赵大山屏息凝神,悄悄上前拨开灌木——
那东西背对着他们,身形似人,但全身皮肤呈青灰色,头发稀疏,裸露的皮肤上有大块溃烂。它正低头啃食着一只野鹿,动作僵硬得不自然。
像是察觉到动静,它缓缓转过身来。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半腐烂的人脸,双眼赤红如血,嘴唇缺了一块,露出黑黄的牙齿。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脖子上挂着一个已经锈蚀的金属牌,上面隐约可见“矿工-陈三”的字样。
“陈三...”赵大山喃喃道,“这不可能...”
陈三要是活着,该有七十多岁了,而这“东西”看上去顶多五十。
尸吼——赵大山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老辈人提过的词。传说深山老林里,有些尸体受怨气或邪物影响,会“诈尸”吼叫。
“红眼尸”发出那种熟悉的低沉吼声,突然向他们冲来,速度快得惊人。
“开枪!”民兵队长下令。
枪声震动了寂静的山林。那东西身中数弹,却只是顿了顿,继续前冲。
赵大山举起猎铳,瞄准它的腿部开火。“红眼尸”一个踉跄倒地,但又挣扎着爬起来,发出更加凄厉的吼声。
“撤!快撤!”赵大山大喊。
众人且战且退,那东西紧追不舍,直到他们退出那条山沟,它才停在林线处,不甘地嘶吼。
回到村里,公社立刻将情况上报。两天后,一队穿着防化服的人来到村里,详细询问了情况,然后进了山。他们回来后,只说发现了一处日军遗留的实验设施,已经彻底封闭,并要求村民不得传播“不实谣言”。
但赵大山注意到,那些人带走了一个密封的铁箱,上面印着他看不懂的外文和一个类似生物危害的标志。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老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再没有那恐怖的吼声。
一个月后,赵大山却再次整理行装。
“你还要进山?”妻子担忧地问。
“得去个地方,”赵大山看了看已经返校准备高考的儿子,“有些事,得有个了断。”
他背着猎铳,独自深入老林,来到了那个被封闭的洞口前。新浇的水泥墙上赫然写着“危险勿近”四个红字。
赵大山站在洞前,默默点起旱烟。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老林子里有些东西,不该被惊动。人与自然的界限,有些不该被跨越。
洞里似乎传来微弱的抓挠声,还有那熟悉的、低沉的吼声,若有若无。
赵大山举起猎铳,对准洞口,但良久,又缓缓放下。
他知道,这杆祖传的猎铳,再也不会响了。有些界限,猎人不能越过;有些秘密,应该永远埋在老林深处。
他在洞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下,才起身离去。背后是老林深深的沉默,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尸吼。
下山路上,赵大山看见一只健壮的梅花鹿站在不远处,警惕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朝鹿挥了挥手。
“好好活着吧,”他轻声说,“这老林子,以后是你们的了。”
鹿似乎听懂了,转身轻盈地跃入密林深处。
赵大山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养育了他家三代人的原始森林。风过林梢,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