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风刮得紧,吹得赤脚医生陈望家那扇破木门吱呀作响。他搓着冻僵的手,望着桌上那几味少得可怜的草药发愁。镇上药铺掌柜前日来催账,话里话外透着尖刻:“陈大夫,你这医术要是有你爹一半,也不至于欠着三年药钱。”
陈望低头不语。他行医十年,天资平平,只会治些头疼脑热、伤风咳嗽。重症病患抬来,他往往只能摇头让人往县城里送。久而久之,“半瓶醋大夫”的名声传遍了十里八乡。
这夜雪下得正紧,陈望裹紧破棉袄,正要吹熄油灯,忽听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微弱的呜咽。他以为是饿急的野狗,抄起门闩,小心推开门。
门外雪地里,蜷着一团火红的影子。是只狐狸,后腿被捕兽夹咬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雪。那狐狸见他出来,竟不躲闪,琥珀色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发出婴儿般的哀鸣。
陈望心头一软。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万物有灵,见死不救,枉为医者。”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狐狸抱进屋内,轻手轻脚地为它取下铁夹,清洗伤口,敷上仅剩的金疮药。
那狐狸极通人性,疗伤时不挣扎不咬人,只静静地看着他。陈望注意到,这狐狸的毛色非同一般,在油灯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额间还有一撮月牙形的白毛。
“你这小东西,怕是也有些年头了吧。”陈望喃喃自语,将最后一点药粉撒在伤口上。
三天后,狐狸的伤好了大半。临别时,它在门口回望三次,才消失在茫茫林海中。陈望没放在心上,继续着他半饥半饱的行医生涯。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深夜。
那晚陈望睡得沉,梦见一只白须老翁对他拱手:“恩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助你济世行善,积攒功德。”醒来时头痛欲裂,只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眉心,凉飕飕的。
恰在此时,邻村张老五急匆匆敲门,说他媳妇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陈望本想推辞,可想起张家贫寒,去县城请大夫要花五块大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张家低矮的土房里,产妇已气若游丝。陈望一搭脉,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横胎,他从未处理过如此凶险的情况。正欲开口让他们另请高明,忽然手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从药箱里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几个穴位。接着,他开出一张药方:当归、川芎、益母草,外加一味他从未听过的“血余炭”。
说来也怪,药煎服下不过半个时辰,产妇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陈望自己都懵了。回家的路上,他反复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自此,陈望的医术突飞猛进。
镇东头赵家的痨病鬼,咳了三年血,陈望三副药下去,竟能下地干活;河西村小孩高烧七日不退,眼看没救了,陈望一针扎在眉心,当晚烧就退了;就连猎户刘三被熊瞎子抓开的肚子,陈望都能用自制的桑皮线缝合,半月后刘三就能进山打猎。
“陈大夫得了神医真传!”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白山黑水。
陈望自己却越来越困惑。每晚入睡后,他都会做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深山古洞里研读医书,那些药方、针法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醒来后,他就能开出对症的方子,好似有另一个人借他的手行医。
更奇怪的是,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一个无名牌位焚香叩拜。那牌位是他从父亲遗物中翻出来的,原本空无一字,如今却隐隐浮现出淡淡的狐形纹路。
这天,陈望治好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孩子。孩子的奶奶,九十岁的关大娘,拉着他的手低声说:“陈大夫,你身上有仙家。这仙家道行不浅,但你要记住,人仙殊途,莫要迷失了自己。”
陈望心头一震,想起那只火红的狐狸。
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四月初,江面还结着冰。一支日本勘测队开进了白山镇,队长铃木是个中国通,对东北的民间传说极感兴趣。
铃木的副官山本患了一种怪病,全身浮肿,皮肤发黄,日本军医束手无策。听说陈望医术高明,铃木便派人“请”他来看病。
陈望一进门,就感觉到山本身上的邪气——那不是普通的病,是撞了“东西”。他正要施针,手却不听使唤,针袋掉在地上。
铃木眯起眼睛:“陈大夫,怎么了?”
“太君,这病…我看不了。”陈望冷汗直流。
“看不了?”铃木冷笑,“听说你能起死回生,怎么到了皇军这里就看不了?莫非是故意推脱?”
就在这时,山本突然从床上坐起,眼睛翻白,用纯正的汉语说:“关东土地,岂容尔等践踏!”声音苍老,完全不是他本人。
在场的日本兵吓得魂飞魄散,铃木却露出兴奋的表情:“果然,东北的巫医文化名不虚传。陈大夫,请你务必治好他,我要亲眼看看你的医术。”
陈望被迫留下。当晚,他在日本军营里设坛,刚点上香,就感到一股热流从眉心散开,双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他取出朱砂画符,焚化后混入药汤,给山本灌下。
不多时,山本吐出一滩黑水,浮肿渐消。
铃木大喜,赏了陈望十块大洋,却暗中命令两个士兵监视他。
陈望回到家,疲惫不堪。夜半时分,他照例对着牌位焚香,忽然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恩公,我的功德将满,七日后便是离别之期。”
陈望一惊:“你是谁?”
“我是你救下的胡三太奶座下弟子。当日为躲避雷劫,受伤被困,幸得恩公相救。这些时日借你之手行医积德,如今功德圆满,即将位列仙班。”
陈望恍然大悟,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狐仙的感激,也有对自己医术即将消失的恐惧。
“你走之后,我又会变回那个半瓶醋大夫。”
“恩公不必忧心,这些时日的经历,已在你心中种下医道种子。虽无仙力相助,但你的医术已非昔日可比。切记,医者仁心,胜过万般神通。”
次日清晨,监视陈望的士兵向铃木报告了陈望夜半焚香拜牌位的怪事。铃木大喜过望,认为这是研究满洲巫术的绝佳机会,决定在狐仙离开那晚前来“观礼”。
第七日深夜,陈望家中突然香气四溢。铃木带兵破门而入,正看见陈望在香雾中闭目打坐。
“陈先生,请让我见识仙家真容!”铃木兴奋地举起相机。
突然,狂风大作,油灯熄灭。一只巨大的火红狐狸虚影在屋内显现,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日本人。
士兵们吓得连连后退,铃木却狂喜地按下快门。
狐仙长啸一声,声音中充满愤怒:“无耻之徒,安敢亵渎仙家!”
一道白光闪过,铃木的相机炸裂,碎片四溅。狐仙化作一道红光,冲天而去,消失在夜空中。
陈望昏倒在地。
醒来时,日本兵已经撤离——那晚所有参与此事的士兵都得了怪病,上吐下泻,铃木本人则精神失常,整日喃喃着“狐仙饶命”。
陈望的医术果然大不如前,但也不复从前那般平庸。他依旧行医治病,只是不再能治那些疑难杂症。奇怪的是,村民们依然尊敬他,甚至比以往更加爱戴。
“陈大夫身上的仙家走了,可他自己的医术还在。”人们这么说。
民国二十六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白山镇来了不少逃难的人,陈望日夜不休地救治伤员。有天,一个重伤的抗日战士被抬进他的诊所,子弹离心脏只有一寸。
所有人都认为这人没救了,陈望却沉着地切开伤口,精准地取出了弹头。事后,有人问他怎么突然有了这等本事,陈望笑了笑,没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决定动刀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热流从眉心散开,指引着他的手。
也许,狐仙留下的不只有医术,还有别的什么。
就像那夜狐仙离去前在他脑海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恩公,医道无穷,唯仁者能尽其妙。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