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深秋,第一场雪落在红星机械厂家属区时,整片红砖楼像泡在冻梨汁里。三号楼山墙上的标语褪成淡粉色,北风卷着煤渣子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我们这群孩子裹着臃肿的棉猴,在黄昏时分聚集在锅炉房后头。热气从铁皮管道漏出来,形成一小片雾障。虎子用冻萝卜似的手点数:“铁军、小娟、胜利、我...”他顿了顿,朝雾气深处喊,“还有建民!”
建民是三个月前没的。他在废弃的第五车间捉麻雀,踩塌了锈蚀的钢架。送医院时,他娘攥着他那只没沾血的左手,一遍遍喊“建民不怕”。下葬那天,我们偷偷往坟头放了只铁皮青蛙——他生前最宝贝的玩意儿。
起初谁也没察觉异常。直到有天小娟扯我袖口:“哥,你数没数过,每回躲猫猫,找人的总多一个?”我骂她胡咧咧,心里却发毛。因为每次轮到我当鬼,闭眼数数时总能听见额外的脚步声,很轻,像猫踩雪。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晚,雪下得埋膝。我们在筒子楼里玩最后一局。虎子当鬼,我们四散逃窜。我钻进货梯井的阴影,听见身后有细碎脚步声。回头望去,走廊尽头有个矮影子闪过,蓝棉袄,和建民入殓时那件一模一样。
“找——到——啦——”虎子拖长调子的喊声在楼道回荡。
我们在锅炉房汇合时,小娟嘴唇发白:“我刚才看见建民蹲在水房第三格!”铁军梗着脖子:“别瞎说!他早...”话没说完,锅炉突然泄压,白汽喷得人睁不开眼。等雾气散尽,地上赫然躺着建民的铁皮青蛙,发条转得嗡嗡响。
最邪性的是正月十五。厂里放完露天电影《地道战》,我们溜进停产的铸造车间玩。这里曾是建民最爱藏身的地方——他说过,巨型翻砂模子的缝隙能塞进整个童年。
铁军当鬼。我们像地老鼠般窜进黑暗。我躲进退火炉,从观察孔看见个穿蓝棉袄的身影钻进了砂型堆。那地方我们从来不敢去,去年刘师傅的徒弟就是在那里被塌方的型砂埋了。
“都出来!”铁军嗓子发颤,“我认输!”
我们从各处钻出来,唯独少了那个蓝影子。小娟突然指着地面:“脚印!”一行小脚印从砂堆延伸至通风管道,尽头是半块高粱饴——建民娘每次发工资都会给他买两块。
虎子他爷是厂里的老保管,听说后拎着马灯带我们巡夜。在通风管尽头,他捡起个生锈的饭盒,手抖得马灯直晃:“这是...前年饿死的临时工闺女落下的...”老人望着墙上的生产标兵合影,建民爹在第二排笑着,旁边站着已经调去三线的工程师——他女儿死于六零年的饥荒。
“这厂子底下,埋着不少没长大的孩儿啊。”他喃喃道。
开春时,新来的党委书记要拆旧车间建宿舍楼。动工前夜,我们做了个大胆决定——去和建民正式道别。
月光下的铸造车间像巨兽骨骸。小娟放下攒的橘子硬糖,铁军摆上自叠的纸枪,我掏出新买的铁皮青蛙。虎子突然对着空荡荡的车间喊:“建民,我们知道你寂寞!”
风突然停了。所有散落的型砂开始滚动,渐渐聚成个小人形状。它朝我们挥手,指了指墙角的铁柜。我们合力撬开锈锁,里面竟装着厂史里从没提过的东西:五三年事故死亡的童工名册、六零年职工子女死亡统计...建民的名字在最后一页。
砂粒组成的身影开始消散。在完全消失前,它朝我们鞠了一躬。
多年后我重回故地,高档住宅楼早已取代红砖房。只有退休的虎子还住在留守处,他递给我个铁盒:“建民家搬走前给的。”盒里是那只旧铁皮青蛙,发条早已锈死。青蛙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建民生前歪扭的字迹:
“谢谢你们陪我玩最后一局”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雪花正落在儿童乐园的滑梯上。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穿蓝棉袄的男孩,在雪地里回头微笑。所有被时代遗忘的小灵魂,终于都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