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的关东,寒冬来得特别早。刚进十月,呼出的气就成了白雾,土地冻得梆硬,像铁疙瘩似的。我们“永盛班”沿着松花江一路向北,沿途村庄越发荒凉,苞米地里残留着没来得及收割的枯杆,在风中瑟瑟发抖。
班主老陈头五十来岁,皱纹深得像刀刻的,总爱眯着眼睛打量人。他是班里最年长的,也是我们的主心骨。我是他的养子小栓子,十六年前被他从逃荒路上捡来,从此跟着戏班四处漂泊。
“班主,前面就是靠山屯了,听说那边最近不太平。”拉胡琴的老王低声道。
老陈头望了望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村落,吐了口白气:“再不太平也得讨口饭吃,班子里十几张嘴等着呢。”
靠山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破败,土坯房歪歪斜斜,几条瘦狗在路边翻找食物。村民们眼神警惕,直到老陈头拿出锣鼓敲打起来,宣布晚上在屯中央的打谷场演《岳飞大战金兀术》,这才有人围拢过来。
夜幕降临,北风呼啸。戏台是临时搭起来的,后面用粗布围了个简易后台。老王拉着凄凉的胡琴,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几十个村民,个个面色凝重。
演出过半,正当我操纵的岳飞行将大破金兵时,后台布帘突然被掀开,一个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破旧的羊皮袄,脸上布满深沟般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浑浊无光,显然是瞎的。
“俺有件宝贝,能救你们的场子。”独眼老头声音沙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物件。
老陈头皱眉打量着他:“老先生,我们这是正经戏班,不搞歪门邪道。”
“嘿嘿,”老头露出黄黑色的牙齿,“这皮影跟了俺三代了,是当年王府里的物件。现如今俺无儿无女,留着也是糟蹋,不如送给懂行的。”
老陈头本要拒绝,可当老头打开红布时,我们都愣住了。那皮影做工精美绝伦,皮质细腻透光,雕刻的是一位古代将军,铠甲纹路清晰可见,眉眼传神,仿佛活人一般。最奇特的是,这皮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什么人物?”老陈头问。
“霍去病,征西大将军。”独眼老头神秘一笑,“记住,这皮影有灵性,用好了能名扬四海,用不好嘛...”他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那晚演出结束后,老陈头对着那副霍去病皮影端详良久。我注意到他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对绝世珍宝的痴迷。
“爹,我觉得那老头邪门,这皮影也不对劲。”我小声提醒。
老陈头却摆摆手:“你懂什么,这是上等货色,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
第二天,我们转场到百里外的林家镇。这里比靠山屯富裕不少,镇上有钱人家愿意花钱请戏。老陈头决定当晚就用那副霍去病皮影,加演一场《霍去病大破匈奴》。
夜幕降临,戏台搭在镇中心的关帝庙前,台下坐满了人。轮到霍去病出场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需要三人操纵的大皮影,老陈头一人操作竟显得游刃有余。更诡异的是,那皮影在布幕上的动作远超寻常皮影的灵活,霍去病骑马奔驰、挥剑杀敌的动作栩栩如生,甚至连面部表情都似乎在变化。
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我却在后台上看得真切——老陈头的手指并未有太多动作,那皮影仿佛自有生命般在布幕上舞动。灯光映照下,皮影的投影不时扭曲变形,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那影子咧嘴笑了笑。
演出极为成功,镇上富户赏了不少银元。然而第二天一早,负责敲锣的伙计小李就起不来了。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大病了一场。
“就是累了,歇两天就好。”老陈头如是说,可我看见他检查戏箱时对着那副霍去病皮影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附近几个村子巡回演出,每次必演《霍去病大破匈奴》,场场爆满。永盛班的名声很快传遍了半个吉林,可怪事也接踵而至——每演一次霍去病,就有一名班员病倒,都是同样的症状:莫名消瘦、萎靡不振,如同精气被吸走。
戏班里开始流传窃窃私语。拉二胡的瞎子老刘说那皮影附了恶鬼,专门吸食人的精气。负责做饭的王嫂悄悄告诉我,她夜起时曾听到戏箱里传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摸索。
最让我不安的是老陈头的变化。他原本待班员如亲人,如今却对病倒的人漠不关心,整日抱着那副皮影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浑浊。
半月后,我们回到靠山屯附近。这时班子里已有五人病倒,剩下的也人心惶惶。那天晚上,老陈头执意要再演《霍去病》,我忍无可忍,闯进他的房间。
“爹,不能再演了!那皮影邪门,会要人命的!”
老陈头坐在炕上,昏暗的油灯下,他的脸显得格外憔悴:“小栓子,你不懂...离了这皮影,咱们又得回到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可这样会死人的!”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李他们已经快不行了!”
老陈头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但很快又变得浑浊:“就演最后一次,演完咱们就离开这里,去沈阳城...”
我绝望地冲出房间,在屯口遇到了当初送皮影的独眼老头。他仿佛早就等在那里,见到我,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小家伙,你们班主可还喜欢那礼物?”
“你到底是什么人?那皮影怎么回事?”我厉声质问。
老头叹了口气:“那皮影是用人皮做的,而且是活剥的人皮。民国三年,张大帅手下有个军官,嗜好剥人皮做工艺品。这霍去病皮影,是用一个唱武生的戏子皮做的,那戏子怨气不散,附在了皮影上...”
我听得毛骨悚然:“为什么要害我们?”
“不是俺害你们,”老头摇头,“是你们班主贪心,放不下那名利场。这皮影每次演出都要吸食精气,否则就会反噬其主。要想破解,唯有在月圆之夜将它烧毁,同时主人需断指明志,表示与名利决裂。”
说完,老头转身走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愣在原地,想起老陈头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想起戏班里那些待我如亲人的叔伯兄弟,心中涌起一股决绝。无论如何,我要救他们。
当晚演出前,我偷走了那副霍去病皮影。月亮正圆,我在打谷场中央堆起柴火,将皮影置于其上。正要点火时,老陈头疯也似的冲过来。
“小栓子,你干什么!”他眼睛通红,像是换了一个人。
“爹,这皮影害人!必须烧了它!”我举着火把,寸步不让。
老陈头扑上来抢夺,混乱中,皮影突然无风自动,在月光下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尖笑声。我和老陈头都吓呆了,只见那皮影在布幕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人形,五官痛苦地扭曲着。
“爹,快动手!”我喊道。
老陈头如梦初醒,接过火把,颤抖着扔向柴堆。火焰腾空而起,皮影在火中蜷缩惨叫,声音凄厉异常。突然,老陈头抽出随身小刀,猛地切下自己左手小指,血淋淋地扔进火中。
“我陈金发从此与名利决裂,只求班子里老少平安!”他仰天大喊。
火焰中的惨叫渐渐平息,皮影化为灰烬。一阵寒风吹过,灰烬中似乎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第二天,病倒的班员们奇迹般开始好转。老陈头仿佛老了十岁,但眼神恢复了从前的清明。半个月后,我们悄悄离开了靠山屯,继续在关东大地上漂泊。
多年后,我成了新班主。每当月圆之夜,我总会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和老陈头断指时决绝的表情。他临终前告诉我,那天晚上他梦见一个年轻戏子向他鞠躬道谢,说终于得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