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夏,关东大地的渔村洼里屯闷热得像个蒸笼。晌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着泥泞的土路,几只土狗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
赵老四拖着破渔网从河边回来,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脊梁沟往下淌。他一进门就把渔网摔在地上,骂骂咧咧:“这年头,鱼都成精了!撒了三网,就捞上来几根水草!”
他媳妇儿正在灶前熬苞米碴子,头也不回地说:“河里不干净,屯里人都说看见了水鬼,你这几天少去罢。”
“屁的水鬼!”赵老四啐了一口,“水里要有鬼,我早他妈见阎王了!”
正说着,隔壁王四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四、四哥!河里、河里真有个怪物!我亲眼瞧见的,黑乎乎一团,在堤坝那儿钻来钻去!”
赵老四眯起眼,从炕头摸出烟袋锅,慢悠悠点上:“啥样的?”
“小的,像半大孩子,浑身黑毛,眼睛绿莹莹的!”王四比划着,“我拿石头砸它,它呲溜一下就钻水里去了,连个水花都不见!”
赵老四不说话了。他想起老辈人讲过的“水猴子”,说是这东西能在水下潜伏七日七夜,专拖活人下水,掏心挖肺。民国八年那场大水,洼里屯淹死的七个人,据说都是水猴子作祟。
“备家伙。”赵老四突然站起来,“管它是什么,抓来看看。”
屯东头的李瘸子听说要去抓水怪,拄着拐杖也来了。他年轻时在江上跑船,见识广。他拉住赵老四:“老四,听我一句劝,水里的东西,惹不得。这东西要真是水猴子,记仇得很呐!”
赵老四哼了一声:“老子还怕它个畜生?”
七八个汉子拿着渔网、铁叉、麻绳,浩浩荡荡往河边去。日头偏西时,他们果然在芦苇丛里发现了那东西——黑乎乎、湿漉漉,正蹲在一块石头上,抱着条鱼啃。看见人来,它猛地抬头,露出一张似人非人的脸,两只眼睛果真绿得瘆人。
“抓!”赵老四大喝一声。
那东西尖叫一声,像猫被踩了尾巴,转身就往水里跳。可王四早就绕到后面,一网撒下去,正好罩住。它在网里拼命挣扎,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回到屯里,男女老少都围上来看稀奇。那东西被关在铁笼子里,浑身黑毛滴水,身高不过三尺,手臂奇长,几乎垂到脚面。手指间有蹼状物,脚掌宽大。它蜷缩在笼角,绿眼睛恐惧地看着围观的人群。
“真是水猴子!”七十岁的孙老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我奶奶说过,光绪年间也抓过一只,后来发大水,半个屯子都没了!”
李瘸子凑近看了看,摇头叹气:“造孽啊,这东西通人性,杀不得。”
赵老四酒气熏天地站起来:“啥杀不得?今儿个就宰了它,看它能咋的!”
他从腰间抽出杀鱼刀,那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水猴子似乎明白要发生什么,在笼子里疯狂撞击,发出凄厉的尖叫。
“老四!使不得!”李瘸子急忙阻拦。
赵老四已经红了眼,一脚踢开李瘸子:“滚开!老子今天非要看看这畜生的心是红是黑!”
他打开笼门,一把拽出那东西,按在木桩上。水猴子拼命挣扎,长指甲在赵老四胳膊上划出几道血痕。
“还敢挠我!”赵老四更加恼怒,手起刀落,一刀扎进水猴子的肩膀。
那东西发出一声不像这世间的惨叫,绿眼睛里滚下泪来。围观的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女人们也都转过头去。
赵老四却越发来劲,又是一刀,扎在它大腿上。鲜血喷涌而出,奇怪的是那血不是红的,而是暗绿色,散发出一股腥甜的气味。
“别杀了!求你别杀了!”赵老四的媳妇突然跪下来,脸色惨白,“我、我怀着娃呢,见不得这个!”
赵老四这才悻悻住手,但水猴子已经奄奄一息。他叫人把它绑在屯口的老槐树下示众,等明日再处置。
当夜,赵老四做了个怪梦。梦里那水猴子站在他炕前,绿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不动,却有个声音在说:“你杀我,我族必来报仇。水涨三尺,尸横遍野。”
赵老四猛地惊醒,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如注。那雨大得邪乎,像是天漏了一般。他起身想去看看河堤,刚推开门,就见王四连滚带爬地跑来:“四哥!河堤、河堤快撑不住了!”
洼里屯的男人们全都冲到河堤上,只见河水已经涨得漫过了警示石碑。浑浊的河水里,似乎有无数黑影游动。
“那、那是什么?”有人指着水里,声音发抖。
众人定睛看去,但见水中有无数水獭般大小的黑影,密密麻麻,不下百只。它们绿眼睛闪烁,在洪水中若隐若现。
突然,河堤轰然决口,洪水如脱缰野马冲向洼里屯。赵老四被大水冲走,他在水中挣扎时,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在拉扯他的腿。他憋气潜入水中,借着闪电的光,看见十几只水猴子正围着他,绿眼睛充满仇恨。
就在这时,一只有着伤痕的水猴子游过来——正是他白天虐待的那只!它肩膀和大腿上的伤口还在渗着绿血。它死死抓住赵老四的腿,长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
赵老四心中大骇,拼命蹬腿,却挣脱不得。他呛了几口水,意识渐渐模糊。忽然,他感觉有人拉了他一把,是李瘸子!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往一棵大树的方向推。
“快走!我挡住它们!”李瘸子大喊,随即被几只水猴子拖入水底。
赵老四拼命游到大树旁,爬了上去。从树上望下去,洪水中到处都是挣扎的人和绿眼睛的水猴子。他亲眼看见王四被三四只水猴子按入水中,再没上来。
天亮时分,洪水退了。洼里屯一片狼藉,房屋倒塌大半,到处是泥浆和杂物。更可怕的是,屯里死了二十三人,都是溺水而亡,而且尸体上都有奇怪的抓痕。
赵老四的媳妇受了惊吓,当夜就小产了。赵老四抱着死去的孩子,跪在泥地里,欲哭无泪。
孙老太拄着拐杖,挨家挨户劝说:“这是水猴子报仇啊!得重修河堤,祭祀水神,不然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
幸存的人们凑在一起商量,最终推举赵老四带头重修河堤。赵老四自知罪孽深重,变卖了家中值钱物什,又挨家挨户磕头借钱,总算凑够了修堤的款项。
动工那天,李瘸子的尸体找到了,就卡在决口的河堤处,浑身都是抓痕,但面容安详。赵老四跪在尸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李叔,我对不住您,对不住全屯人啊!”
重修河堤的工程异常顺利,仿佛有神明相助。更奇怪的是,工人们常在河边发现死鱼,像是某种祭品。有一夜,赵老四守夜时,看见河面上浮起几十对绿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又缓缓沉入水中。
河堤修好后,赵老四请来萨满,杀猪宰羊,隆重祭祀水神。祭祀完毕,赵老四独自跪在河边,掏出一把小刀,在自己左脸上划了一道深口子:“我赵老四在此发誓,从此不再滥杀水族,若有违背,犹如此脸!”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洼里屯风调雨顺,鱼虾丰美。但赵老四从此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再不杀生。每年汛期,他都会独自去河堤上守夜,有人说,曾看见他与一些黑影在月光下静静对坐。
民国二十六年,日军侵占东北,有日本兵来洼里屯征粮,在河边枪杀了两名反抗的村民。当夜,那几个日本兵全部溺水身亡,尸体上满是抓痕。
赵老四听说后,只是叹了口气,对屯里人说:“把他们捞上来,埋了吧。水里的东西,比人记仇啊。”
此后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往河里扔些馒头糕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忏悔,还是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