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带着凛冽的刀片子,刮在脸上生疼。老何裹紧了他的旧军大衣,把装着干粮和白酒的挎包往怀里掖了掖,选了个背风的老钓位坐了下来。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钓鱼痴,国营厂子效益不好,三天两头放假,他便把这闲暇都耗在了水边。与其在家听老婆唠叨柴米油盐,不如在这水边图个清静。夜色渐浓,他熟练地打窝、挂饵、抛竿,然后点起一支廉价的“迎春”烟,红色的烟头在昏暗中一明一灭,像只疲倦的萤火虫。
就在他坐下没多久,借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天光,他瞥见不远处,早已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头上压着一顶旧草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面向着黑黢黢的水面,像尊雕塑。他面前也插着一根鱼竿,黑色的竿影斜斜地插入水中。
“嘿,老哥,也来夜钓?这天儿可够劲儿啊!”老何扯着嗓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他在这水库边遇到过不少钓友,递支烟,聊聊天,时间过得快些。
没有回应。那草帽人连头都没有偏一下,仿佛老何的声音被这厚重的夜色和风声吞没了。
老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想:“是个闷葫芦。”他不再理会,专注于自己的浮漂。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水波轻拍岸边的“哗哗”声。老何偶尔喝口白酒驱寒,偶尔起身活动一下冻得发麻的脚。期间,他又几次试图和那草帽人搭话,问问鱼情,聊聊天气,甚至开玩笑说这水库深不见底,怕不是藏着龙王爷。
那人始终纹丝不动,不言不语。他那根鱼竿的浮漂,也如同钉在水面上一样,纹丝不动。老何心里开始有些犯嘀咕了。这人也太沉得住气了,或者说,太怪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根本就是个树桩?可明明看着是个人的轮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像水底的暗草,悄悄缠上了老何的心。
后半夜,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冷的光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寒光。老何不经意间再次看向那草帽人,月光下,那人的侧影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僵硬。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老何的脊梁骨慢慢爬了上来。他想起了水库边流传的一些老话,关于“水猴子”,关于“淹死鬼找替身”的传说。这水库几十年来,确实淹死过不止一个人。老人们说,淹死的人怨气不散,会徘徊在水边,等着拉活人下水。
老何打了个寒颤,把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些。他不再去看那个人,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他强迫自己盯着自己的浮漂,但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那边瞟。那沉默的、凝固的身影,比张牙舞爪的鬼怪更让人心悸。他开始后悔今晚出来,开始想念家里那张虽然破旧但温暖的床。
煎熬中,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黑暗像潮水般缓缓退去,水库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老何长舒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酷刑。他收拾起鱼具,准备回家。这时,他下意识地又朝旁边那个钓位望去。
这一望,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个人,不见了。
空荡荡的钓位上,只有那根鱼竿,还直挺挺地插在原地,指向刚刚破晓的天空。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去解手或者抽烟。可是,这荒郊野岭,天色刚明,他能去哪?老何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冥冥中的牵引,让他挪动了脚步,朝着那个钓位走去。越靠近,那种不安感就越强烈。空旷的岸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他走到那根鱼竿前。鱼线依然垂入水中,那枚浮漂,如同昨夜一样,定定地浮在水面,没有丝毫晃动。水面平静得诡异。
鬼使神差地,老何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凉的竿柄。他轻轻一提,竟纹丝不动!那感觉,不像是挂到了水底的石块或枯木,而是一种带有某种韧性的、沉甸甸的坠感。
他加了把力气,双手握住鱼竿,身体后仰,使劲往上拉。鱼竿弯成了一个大弧,发出“嘎吱”的呻吟声。水底下那东西异常沉重。老何咬着牙,脚蹬着地,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点点地往回拽。
终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缠着密不透风的水草,被拖出了水面,带起一股浓重的、带着陈年淤泥腥味的水汽。
老何把那团东西拖到岸上,喘着粗气。水草湿漉漉、滑腻腻的,纠缠在一起。他蹲下身,用手拨开那些墨绿色的、散发着腐殖质气味的水草。
首先露出来的,是一件衣服。一件蓝色的、布料粗糙的工装上衣,已经被水浸泡得褪色、发白,上面布满破洞,样式是几十年前老工人们常穿的那种。
老何的心猛地一沉。他继续扒开水草,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那是在工装上衣的口袋里。他摸索着,掏了出来。
是一个长方形的、薄薄的金属片,工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铁锈,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刻印的字迹。他用自己的袖子,使劲擦了擦那锈迹,几个模糊的字迹显现出来:
“红旗钢铁厂”
“ 张建国 ”
“ 0047 ”
红旗钢铁厂?老何的脑子“嗡”的一声。那不是在九十年代初就破产改制了的厂子吗?他记得那时候,厂子里好多工人下岗,闹出过不少事。他还隐约记得,好像听老人提过一嘴,大概是九一年还是九二年,厂里有个年轻的工人,因为对象跟别人好了,想不开,在一个晚上投了这水库自尽了?好像……好像就是姓张?
老何的手颤抖起来,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看向那根被主人遗弃的鱼竿,看向那平静得可怕的水面,再看向手中这锈蚀的工牌和破烂的工装。
昨夜那个戴草帽的、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的身影,瞬间浮现在他眼前。那不是活人!那根本就是……就是张建国的……魂!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十年?二十年?他是在等什么?等一个能把他从这冰冷的水底“钓”上来的人?等一个能发现他存在,能把他未尽的冤屈或是执念带回人间的信使?
老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蹲在地上,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想把这晦气的东西扔回水库,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但当他再次看到那锈迹斑斑的工牌,看到那件象征着一个时代、一个破碎人生的破旧工装时,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那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丝悲悯,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半死不活的厂子,想起了那些为生活挣扎的工友,想起了时代洪流下,一个个微小个体被裹挟、被淹没的无奈。
这个叫张建国的年轻人,他曾经也有鲜活的生命,有爱恨情仇,最终却选择了在这冰冷的水底长眠。他的家人呢?他们是否还在某个地方,惦记着这个失踪的亲人?
老何沉默了许久。最终,他没有把那团东西扔回去。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破烂的工装和那块锈蚀的工牌,从水草中彻底分离出来,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放进了自己的挎包。他把那团水草和那根诡异的鱼竿,一起推回了水库。
水面泛起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老何背起自己的渔具,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水库。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里渗出的寒意和悲凉。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说出去也没人信,反而会惹来麻烦。他只是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午后,去了那个早已废弃、长满荒草的红旗钢铁厂旧址,在最高的那根残破的烟囱下,挖了一个小坑,将那块锈蚀的工牌埋了进去。
“尘归尘,土归土吧……”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那个叫张建国的陌生亡魂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