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的牧场,就窝在这片无边无沿的白里,像个不起眼的冻疮。他是条蒙古汉子,骨架大,肩膀宽,脸膛被风沙和岁月磨砺得如同糙砺的皮革,只有那双眼睛,看马的时候,会流出骆驼般的温顺与固执。他这辈子,跟马亲,胜过跟人。他最心爱的那匹骏马,名叫“追风”,是匹浑身毛色如黑缎子、四蹄踏雪的特勒骝,通人性,晓人言,是巴特尔半条命根子。
可这年冬,追风没了。
不是病,不是老,是让一伙流窜的“绺子”(土匪)给抢去,杀了吃了肉。
那伙绺子,说是土匪,里头成分也杂,有溃散的兵痞,有本地活不下去的懒汉,也有趁乱世蹦跶的魑魅魍魉。他们在一个北风嚎得正凶的傍晚闯进牧场,手里拿着老套筒、日本三八式,还有明晃晃的攮子。巴特尔记得那个带头大哥,脸上一条刀疤从眼角拉到嘴角,笑比哭还难看。他们抢了过冬的粮食,几匹驮马,最后看中了追风。
巴特尔当时就红了眼,像头护崽的母狼,扑上去抢。刀疤脸都没正眼看他,只一挥手,旁边两个喽啰就用枪托把他砸倒在雪窝里。追风嘶鸣着,蹄子乱刨,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恐。巴特尔趴在雪地里,嘴里是腥咸的血沫子,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追风拖走。刀疤脸临走还回头啐了一口:“好马!可惜跟错了主,爷们儿肚里缺油水,借它打个牙祭!”
那之后好些天,巴特尔像被抽了脊梁骨,整日围着空荡荡的马厩打转。牧场里少了追风,就像掉了魂。夜里,风声穿过废弃的马厩椽子,呜咽得像野鬼在哭。
直到那个月亮被浓云捂得严严实实的夜晚。
巴特尔躺在冰冷的炕上,正迷糊着,忽然就醒了。他没来由地听到一阵极轻微的、熟悉的响动——是马蹄刨地的声音,嗒,嗒,嗒,带着某种焦躁又警惕的节奏,就从楼下马厩传来。他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滚下炕,赤着脚,抄起墙角的猎叉,蹑手蹑脚下了楼。
马厩里黑黢黢的,残留着干草和牲口粪便的气味。可那刨地声,在他靠近时,戛然而止。他点燃墙角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槽头空空如也,地上只有些凌乱的干草。什么都没有。
他皱紧眉,以为自己魔怔了。可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一股温热的气息,混着熟悉的、只有追风身上才有的那种青草与汗液混合的味道,猛地喷在他后颈上!
巴特尔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身后,依旧空空荡荡。只有那气味,真实不虚地萦绕在鼻端,还有空气中尚未平息的、属于大型动物呼吸带来的微澜。他伸出手,朝着气味和呼吸传来的方向,颤抖着摸索过去。指尖,触到了一片虚无,却又仿佛感受到一种坚实的、温热的……存在。
“追风?”他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那无形的、温热的气息,似乎更贴近了他的手掌,轻轻蹭了蹭。
从那晚起,这“影子马”就住下了。它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巴特尔能听见它深夜咀嚼(尽管槽里无料)的声音,能闻到它身上特有的气味,能感觉到它在自己巡视牧场时默默跟在身后那股安稳。起初,巴特尔也怕,这毕竟是“鬼魂”一类的东西。可那气息太熟悉,带来的不是阴冷,而是一种奇怪的慰藉。
不久,影子马开始显现它的“能耐”。
先是狼群。那年冬天饿狼特别多,一群饿绿了眼的草原狼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包围了羊圈。巴特尔和牧羊犬正要拼命,就听得马厩方向传来一声撕裂夜幕的悠长嘶鸣——那声音,分明就是追风!只是比生前更显空灵、更具穿透力,带着一股子金属般的冰冷煞气。狼群瞬间骚动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呜咽着,夹着尾巴,眨眼逃得无影无踪。
巴特尔举着猎叉,愣在当场。他清晰地听到,马厩那边传来蹄子轻快地刨了几下地的声音,带着点得意。
这事儿很快在附近几个零散的牧民点传开了。有人说是巴特尔得了山神庇护,也有人私下嘀咕,说那是“马煞”,不吉利。巴特尔不管,他心里认定了,就是他的追风,舍不得他,舍不得这牧场,回来了。
真正的凶险,来自人的贪欲。
刀疤脸那伙绺子,吃了追风的肉,却没吃够甜头。他们打听到巴特尔牧场里似乎又有了“宝贝”,或许是什么藏起来的财宝,或许只是单纯想再来刮一层油水。在一个雪下得扑簌簌的深夜,他们又来了,五六个人影,鬼鬼祟祟摸向牧场主的屋子。
巴特尔听到了动静,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刚抓起猎叉,就听得院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冲出去,借着雪地反光,只见一个试图去马厩探查的土匪,正捂着大腿根在地上打滚,鲜血汩汩地从指缝里冒出来,染红了一片雪地。那伤口,不像刀砍,不像枪伤,倒像是……被极其凶猛有力的马蹄,生生踹出来的!
“有鬼!马厩有鬼!”受伤的土匪声音都变了调。
刀疤脸又惊又怒,举着盒子炮对着马厩方向胡乱比划:“什么东西!给老子出来!”
回答他的,是马厩里骤然响起的、暴怒般的蹄声!那声音密集如擂鼓,充斥着整个院落,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其中奔腾,却看不到一丝踪影。同时,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马匹气息席卷开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另一个土匪不信邪,嗷嗷叫着朝马厩冲去。刚冲到门口,就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迎面击中,整个人倒飞出来,摔在雪地里,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胸口一个清晰的凹陷马蹄印。
“是那匹马!是那匹黑马的鬼魂!”土匪们终于反应过来,魂飞魄散。他们想起了被他们吃掉的那匹神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关于牲畜寻仇、灵马护主的传说,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刀疤脸脸上肌肉抽搐,那条疤在雪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强自镇定,对着空气吼道:“巴特尔!你搞什么名堂!有本事出来!”
巴特尔站在屋门口,猎叉拄在地上,心中百感交集。恐惧早已被一种滚烫的、混合着悲痛与骄傲的情绪取代。他看着空无一物却蹄声如雷的马厩方向,嘶声喊道:“伙计!是你吗?是你回来了!”
那狂暴的蹄声微微一滞,随即,一声无比清晰、带着无尽眷恋与安抚意味的响鼻,在巴特尔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土匪们彻底崩溃了,拖着伤员,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风雪中,再也没敢来过这一带。
经此一事,巴特尔彻底明白了。他的追风,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守护着这片它热爱的土地。他不再试图去“看”它,而是习惯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