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秋天,黑龙江的田野像是被一把烧荒的火燎过,只剩下些枯黄憔悴的茬子。风一吹,带着股凛冽的腥气,那是松嫩平原即将封冻前特有的味道。我们靠山屯的老张家,就窝在这片苍茫的边角上。
张婶,本名秀兰,嫁过来快二十年了,眉眼间还留着点江南水乡的柔润影子,只是早被东北的风雪和岁月磨得粗糙了。她男人,张大炮,人如其名,性子烈,嗓门大,是屯里有名的炮仗脾气。他们家那间半旧的仓房,泥坯墙,茅草顶,就杵在院角,平日里堆放些杂七杂八的物事,入秋后,却成了家里最不安生的地方。
起初是丢鸡。那只芦花大母鸡,最能下蛋的,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鸡窝里就剩几根凌乱的羽毛和几点发黑的血迹。张大炮骂骂咧咧,以为是屯里谁家的野狗祸害。可紧接着,仓房里晾的干蘑菇被拖了一地,装杂粮的麻袋被咬破,金黄的玉米粒撒得到处都是,还混杂着一股子骚哄哄的、尖锐刺鼻的味儿。
“是黄皮子(东北对黄鼠狼的俗称)!”张大炮啐了一口,从仓房角落拎出几撮浅棕色的毛,“还不止一只,这他娘是拖家带口在这儿安营扎寨了!”
那几年,屯子里关于黄皮子“迷人”、“作祟”的传言就没断过。东头老李家的傻儿子,据说就是年轻时掏黄皮子窝被迷了心窍,至今说话颠三倒四。西边老王家,因为打死了只偷鸡的黄皮子,家里接连倒霉,牲口病死,孩子发烧说胡话,最后还是请了人“说道”才平息。这些事,老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成了屯子里不成文的禁忌——对这些有道行的“大仙”,能送走就别招惹。
张大炮不信这个邪。“扯他娘的犊子!几个畜生还能成精了?”他翻箱倒柜,找出半包往年药老鼠的“三步倒”,掺和上玉米面,就要往仓房里撒。“明儿一早,全给它一家老小端了!”
秀兰一把拽住男人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爹,不能!”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颤音,“你没听老人们说吗?这东西记仇,万一……万一惹上了,咱家小崚还小呢……”
小崚是他们的独子,刚满八岁,虎头虎脑。
“妇道人家,懂个屁!”张大炮一甩胳膊,“不药死它们,这仓房还要不要了?鸡还养不养了?日子还过不过了?”
秀兰的内心像被两股绳子绞着,一股是现实的烦扰,仓房被占,家禽受损,男人的怒火;另一股是源自这片黑土地深处、代代相传的敬畏,以及对未知祸事的恐惧。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在油灯下讲的古记儿,那些关于狐仙、黄仙报恩复仇的故事,哪一个不是起于微末,终于家破人亡?她不怕穷,不怕累,就怕那冥冥中的东西缠上自己的孩子。
那天下午,她没再跟男人争辩,只是默默地看着那间沉默的仓房。夕阳给它斑驳的泥墙涂上一层惨淡的橘红色,那扇虚掩的木门,像一只窥伺的眼睛。风吹过茅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在她听来,却像是某种细碎诡异的交谈。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张大炮鼾声如雷,更衬得夜寂静得可怕。仓房那边,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跑动声,甚至偶尔有一两声类似幼崽啼哭的尖锐鸣叫,刺激着她的耳膜。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
最终,母性的担忧压倒了一切。她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傍晚,趁着张大炮去邻屯帮工还没回来,秀兰煮了一小碗金灿灿的小米干饭,又特意挑了几颗红彤彤的枣子放在上面。她端着碗,走到仓房门口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秋风卷起她的衣角,带着透骨的凉意。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那扇黑黢黢的门缝,用一种近乎祈祷的、轻柔而又带着恳求的语气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院里飘忽不定:
“大仙……”她顿了顿,这个词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让她舌尖发麻,“知道您一家老小在此落脚,修行不易。我们小门小户,就指着这点粮食和鸡鸭过活……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别祸害我家了,成吗?”
仓房里寂静无声,但她感觉那黑暗里,似乎有几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盯着她。她鼓起勇气继续说:“我在东山墙根,给您磕开了一个洞,不大,但够您一家出入。外面给您备了点粮食,不多,是份心意……请您……请您挪个地方,另寻个宝地安身吧。我们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说完,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米饭放在仓房门口,然后快步走到院子的东墙根。那里,她白天已经用镐头轻轻敲掉了几块活动的土坯,露出一个海碗大小的洞口。洞口外面,撒了一小堆黄澄澄的玉米粒。
做完这一切,她像虚脱了一样,赶紧退回屋里,关紧房门,心脏怦怦直跳。她没敢点灯,就抱着膝盖坐在炕上,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
夜,一分一秒地过去。屯里的狗偶尔叫几声,更添寂寥。
约莫子时刚过,仓房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起先是极轻微的、仿佛爪子踩过干草的细响。接着,声音变得密集起来,像是很多只小兽在快速跑动,夹杂着短促的、彼此呼应的“吱吱”声。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仿佛能想象出,那些敏捷的、带着尖吻和长尾的身影,在黑暗的仓房里穿梭、聚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有东西被轻轻拖拽的声音,有像是在堆积木的窸窣碰撞声,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她似乎听到了类似小石子滚动落地的清脆响声。这嘈杂并非混乱无章,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忙碌的节奏感,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在进行一场秘密的迁徙。期间,似乎有影子从那个新开的墙洞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秀兰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放轻了。她既希望它们快走,又对这片未知的嘈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紧张。她不确定自己的恳求是否有效,更害怕这举动会引来更坏的结果。每一种声音都被她在脑海里放大、解读,恐惧和期待交织,让她浑身微微发抖。这一夜,格外漫长。
当东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仓房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万籁俱寂。
秀兰熬得双眼通红,她推了推身边醒来的张大炮。男人嘟囔着,披衣下炕,抄起门边的铁锹,一脸戒备地走向仓房。
“吱呀”一声,张大炮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晨光涌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仓房里异常整洁。之前被拖乱的杂物规整了,咬破的麻袋堆在角落,那些偷藏的、啃食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那场喧嚣的搬家,只是一场梦。
张大炮愣在原地,举着的铁锹忘了放下。
秀兰跟了进来,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昨晚她放饭碗的地方。碗空了,干干净净。
她快步走到东山墙根那个洞口。外面,那一小堆玉米粒,也一颗不剩了。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在仓房正中央、最干净的一块泥地上,静静地放着一个小堆东西。
不是金银,不是钱币。
是十几颗亮晶晶的、五彩斑斓的玻璃珠,小孩们弹着玩的那种,在晨曦中折射着柔和的光晕。玻璃珠旁边,是几枚旧纽扣,有棕色的木质扣,有黑色的塑料扣,甚至还有一枚略显精致的、带着仿玉纹路的白色扣子。
它们堆在那里,安静,突兀,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郑重。
张大炮张大了嘴,脸上的怒气早已被一种混杂着惊愕和茫然的神情取代,他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看那堆东西,又看看墙角的洞,最后看向秀兰,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秀兰没有动那堆“答谢”。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找来一块干净的旧布,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玻璃珠和纽扣包起来,揣进怀里。它们冰凉,却仿佛带着昨夜那些生灵的温度。
她走到那个墙洞前,默默地拿起几块土坯,仔细地将洞口重新封好,堵死。动作缓慢而坚定。
从那以后,张家的仓房再也没闹过黄鼠狼。屯子里的人偶尔谈起,都说张婶通了灵性,能跟“大仙”说上话。秀兰对此从不解释,只是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那个小布包,看着那些在月光下依然亮晶晶的玻璃珠和纽扣。
她明白了,有些东西,比药和铁锹更有力量。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在生存的艰难与对自然的敬畏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一种来自古老乡野的、沉默的契约。这契约,让她在这个寒冷而又充满灵性的东北村庄里,找到了一丝安身立命的底气。而那个惊心动魄的秋夜,连同那堆亮晶晶的“答谢”,成了她心底一个永不磨灭的秘密,温暖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