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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深处飘来的檀香味总带着股甜腻的腐朽气,像极了梅雨季节泡在樟木箱底的旧绸缎。我攥着那截磨得发亮的红绳站在巷口时,鞋底正踩着片不知谁家晾晒后掉落的冥纸,脆薄的纸片在晚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磨牙。

这是我第三次来西司巷。前两次都是为了追查陈老太的死因,那位总爱在巷口槐树下打盹的独居老人,三天前被发现蜷在自家八仙桌下,浑身的骨头都被人一寸寸敲碎,却离奇地保持着坐姿。法医在她紧握的右手里找到了半根红绳,与我口袋里这截断裂处完全吻合。

“后生仔,又来啦?”卖香烛的刘婆从竹椅上欠起身,她浑浊的眼珠上蒙着层白翳,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陌生人的影子。我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圈红绳,颜色比陈老太那根深得多,像是浸透了血。

“想问问陈婆婆生前有没有常去哪家寺庙。”我掏出证件晃了晃,余光瞥见她供桌下的阴影里,似乎堆着些人形的纸扎,红绳在纸人脖颈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刘婆忽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吓人:“寺庙?她只信牵魂绳哩。”她枯瘦的手指抚过腕间红绳,“这绳子能牵住往生的魂,也能……”话音顿住时,巷尾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青石板上。

我拔腿就往巷尾跑,皮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水花里,竟浮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碎肉。拐角处的垃圾堆上,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正背对着我,她手里拿着把生锈的剪刀,正一下下剪着什么。

“小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放轻脚步靠近,鼻腔里突然涌入浓烈的血腥味。女孩缓缓转过身,她校服领口露出的脖颈上,缠着根红绳,绳结处渗着暗红的血渍。而她摊开的左手上,赫然是半截新鲜的手指,指骨间还缠着同样的红绳。

“在剪牵魂绳呀。”女孩咧开嘴笑,嘴里的牙齿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得参差不齐,“婆婆说,绳子断了,魂就跑不掉了。”她举起剪刀朝我晃了晃,剪刀刃上的血珠滴落在地,在青石板上晕开细小的血花。

我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墙皮簌簌往下掉灰。这时才发现女孩脚下躺着个男人,是住在陈老太隔壁的张木匠,他的右手不翼而飞,伤口处的红绳还在微微颤动,像有生命般往肉里钻。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女孩突然钻进旁边的窄巷不见了。我追进去时,只看到两侧斑驳的墙壁上,密密麻麻钉着无数截红绳,有些绳子末端还系着发黄的指甲、干枯的头发,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类似风铃的细碎声响。

窄巷尽头是扇虚掩的木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往生堂”三个字被虫蛀得只剩轮廓。推开门的瞬间,檀香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堂屋正中的供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个牌位,每个牌位前都跪着个纸人,纸人手里都牵着根红绳,绳子蜿蜒着伸向里屋。

里屋传来断续的呜咽声,像猫被踩了尾巴。我摸出配枪握紧,掀开褪色的门帘时,心脏骤然缩紧,整间屋子的梁上挂满了红绳,绳子上悬着十几个小孩,都是附近失踪的孩子,他们双目圆睁,脖颈处的红绳深深勒进肉里,脚尖离地不过半尺。而屋中央的太师椅上,坐着个穿寿衣的老太太,脸上盖着黄纸,手里却牵着根红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我脚踝上。

“你终于来了。”黄纸下传来陈老太的声音,苍老而嘶哑,“这根绳,牵了三十年,总算把你牵回来了。”

我猛地低头,脚踝上的红绳正随着我的呼吸蠕动,像条活蛇。这时才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我出生那天,巷口的陈老太送来根红绳,说能保我平安。可七岁那年,我弄丢了红绳,当晚就高烧不退,梦里总看到个老太太在拉我的脚。

“你以为那些孩子是被谁拐走的?”陈老太缓缓揭下黄纸,她的眼眶是空的,黑洞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他们都是替身,替你去死的。现在替身用完了,该轮到你了。”

红绳突然收紧,勒得我骨头生疼。悬在梁上的孩子们开始摇晃,他们的脸慢慢变成我的模样,七窍流血,朝着我伸出冰冷的小手。供桌上的牌位突然炸裂,里面涌出的不是骨灰,而是密密麻麻的蛆虫,顺着红绳往我身上爬。

“当年你爷爷偷了我的牵魂绳,害我死无全尸。”陈老太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指甲划过玻璃,“现在,该你还了!”她猛地拽动红绳,我被拽得往前踉跄,膝盖撞在太师椅的棱角上,疼得眼前发黑。

余光瞥见墙角的神龛,里面摆着个褪色的布偶,布偶脖子上的红绳与我脚踝上的一模一样。我拼尽全力扑过去,抓起神龛旁的香炉砸向布偶,瓷瓶碎裂的瞬间,脚踝上的红绳突然松开,化作无数红色的小蛇,钻进地里不见了。

梁上的孩子们一个个掉下来,落地时都变成了纸人,烧起来的纸灰里,飘出阵阵焦糊的肉味。陈老太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腐烂,皮肤像纸一样剥落,露出下面森白的骨头。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抓向我,我抬脚踹翻太师椅,转身就往外跑。

冲出往生堂时,天已经亮了。巷子里站满了警察,他们看我的眼神却很奇怪,像在看一个怪物。刘婆坐在香烛摊前,手里拿着根新的红绳,正对着我笑,她的身后,十几个纸人并排站着,每个纸人的脸上,都贴着我的照片。

“后生仔,”刘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股腐烂的甜香,“这根绳,给你留着呢。”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根红绳,红得像血,正慢慢往肉里渗。而我的影子在晨光里扭曲变形,影子的脖颈处,缠着根同样的红绳。

我踉跄着冲出人群,皮鞋在青石板上打滑,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影子绊倒。那影子总在扭曲,脖颈处的红绳像活物般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地面钻出来,缠住我的喉咙。

警局的同事围上来时,我还在拼命扯手腕上的红绳,可那绳子看着细弱,却韧得像钢丝,指甲抠得生疼,只留下几道血痕,红绳反倒更鲜艳了,像是吸了我的血。

“李队,你没事吧?”小王递来矿泉水,他的目光在我手腕上顿了顿,眉头皱起来,“这红绳……哪来的?”

我这才发现,小王的脖子上也有根红绳,藏在警服领口,露出的一小截和我的一模一样。心里猛地一沉,刚想追问,巷口突然传来刘婆的笑声,那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刺得人耳膜疼。

“后生仔,跑不掉的。”刘婆不知何时站到了警车旁,手里的香烛捆得整整齐齐,可她的指甲缝里,分明沾着暗红色的东西,“牵魂绳牵的不是命,是债。你爷爷欠的,你爹没还上,自然该你还。”

我爹?我爹在我十岁那年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只说他是出去打工,可我总记得他失踪前的晚上,手里也攥着根红绳,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西司巷,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胡说什么!”我吼道,声音却在发抖。脚踝处突然又传来一阵痒,低头看去,红绳虽然消失了,皮肤却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条细小的蛇,正慢慢往上爬。

“是不是胡说,你去问问你奶奶就知道了。”刘婆笑得更厉害了,嘴角的皱纹里积着灰,“对了,提醒你一句,别在晚上去西司巷,特别是子时,那时候的红绳,会自己找主人。”

她的话音刚落,巷尾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卷起地上的冥纸和灰尘,朝着我们这边扑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刘婆已经不见了,只有她的香烛摊还摆在那里,供桌上的香炉里,三炷香烧得正旺,烟却不是往上飘,而是贴着地面,蜿蜒着钻进西司巷深处。

回到警局做笔录时,我说的话没人信。他们说陈老太是独居老人,意外摔倒致死,张木匠的手是被野狗啃掉的,至于那些失踪的孩子,早就被拐到外地了。没人相信红绳,没人相信往生堂,更没人相信一个死了三天的老太太会坐在太师椅上说话。

“李队,你最近太累了。”局长拍着我的肩膀,眼神里带着同情,“陈老太的案子结了,你先休个假,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疯了。可手腕上的红绳还在,脖子上的红痕还在痒,昨晚那些孩子七窍流血的脸还在我眼前晃。我没疯,是西司巷有问题,是那些红绳有问题。

晚上回到家,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蒙了层霜。看到我回来,她的手顿了顿,毛线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去西司巷了?”她的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我的手腕。

我把红绳亮给她看,奶奶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造孽啊,真是造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奶奶,到底怎么回事?这红绳到底是什么?陈老太跟我们家有什么仇?我爹的失踪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我一口气问出所有疑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奶奶叹了口气,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褪色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截红绳,还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眉眼间和陈老太有几分像,可她的脖子上,也缠着根红绳。

“这是你太奶奶的妹妹,也就是陈老太。”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你爷爷是做扎纸人的,手艺好,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找他。有一年,陈老太的儿子死了,她来求你爷爷扎个替身,说要续魂。”

“续魂?”我皱起眉。

“就是找个替身,替她儿子去死,好让她儿子的魂能投个好胎。”奶奶抹了把眼泪,“你爷爷心软,就答应了。可他不知道,陈老太要的不是纸人替身,是人。她给了你爷爷一根牵魂绳,说只要把绳子系在替身身上,就能把魂牵过来。”

奶奶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爷爷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陈老太用那根红绳害死了三个小孩,都是附近的。你爷爷想阻止她,就偷了她剩下的红绳,烧了她的续魂坛。结果……结果陈老太当晚就死了,死在自家屋里,也是被人敲碎了骨头。”

我浑身一僵,难怪陈老太说我爷爷偷了她的红绳,害她死无全尸。可她明明三天前才被发现死了,怎么会几十年前就死了?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那三天前死的是谁?”

奶奶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没人知道。只知道从那以后,西司巷就不太平了,总有人失踪,失踪的人身上,都能找到红绳。你爹十岁那年,也在巷口捡到过红绳,我拼死才给他扯下来,可他还是在二十岁那年……”

奶奶没再说下去,只是捂着脸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出生时陈老太会送红绳,为什么我弄丢红绳后会高烧不退,为什么那些失踪的孩子都是替身——他们都是替我死的,替我们李家欠的债。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滴答”声,像是雨点打在玻璃上。可我抬头看,夜空明明挂着月亮,连一丝云都没有。

“滴答,滴答。”

声音越来越密,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窗外的晾衣绳上,挂满了红绳,一根接一根,像红色的瀑布垂下来。而每根红绳的末端,都系着个小小的纸人,纸人的脸,都是用我的照片剪下来贴上去的。

更可怕的是,楼下的空地上,站着个穿寿衣的老太太,正仰着头朝我笑。她的脸深陷下去,眼眶里黑洞洞的,正是陈老太!

“该还债了。”她的声音穿透玻璃传进来,带着股腐朽的寒气,“今晚子时,我在往生堂等你。”

我“砰”地关上窗帘,后背抵着墙滑坐在地,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奶奶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手里拿着把剪刀,剪刀刃上闪着寒光。

“剪不断的。”奶奶的声音绝望,“红绳缠上了魂,除非……除非用至亲的血祭它。”

她的话刚说完,手腕上的红绳突然收紧,勒得我疼得大叫。低头一看,红绳正往肉里钻,皮肤被勒出深深的血痕,暗红色的血珠顺着绳子往下滴,滴在地板上,竟像有生命般,慢慢汇成一条细小的血河,朝着门口流去。

“它在引路。”奶奶的声音发颤,“它在引着陈老太来。”

我抓起桌上的水果刀,狠狠朝红绳割去。“嗤”的一声,绳子没断,刀刃却卷了。红绳上的血珠突然炸开,溅了我一脸,那血是冷的,带着股腥甜的铁锈味。

窗外传来纸人飘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是有人在外面摇晃。我鼓起勇气再次拉开窗帘,这次看清楚了,那些纸人不是挂在晾衣绳上,而是悬在空中,它们的脚尖离地面还有半尺,像被人提着脖子吊在那里。

而每个纸人的手里,都牵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端,垂到楼下,被陈老太攥在手里。她正一点点往楼上拉,纸人也跟着一点点往上飘,离我的窗户越来越近。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子时了。”陈老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得意的笑,“你的替身都用完了,这次,没人能替你了。”

我突然想起刘婆的话,子时的红绳会自己找主人。难道……

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灯光下,影子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正慢慢伸向门口,像是在拉什么东西进来。

“奶奶,快走!”我拽起奶奶就往卧室跑,刚跑到门口,就看到门缝里渗进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地板往屋里流。

卧室里有个衣柜,是我爹当年亲手做的,据说用的是西司巷的老槐树。我拉开衣柜门把奶奶推进去,“砰”地关上柜门,对着里面喊:“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衣柜门是实木的,很厚,可我还是能听到奶奶压抑的哭声。

转身时,客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穿寿衣的陈老太站在门口,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黑水,手里牵着的红绳,已经缠到了我的脚踝上。

“你逃不掉的。”她咧开嘴笑,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黑洞洞的嘴里涌出蛆虫,“三十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红绳突然收紧,我被拽得往前扑,膝盖重重磕在茶几上,疼得眼前发黑。茶几上的相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是我和爹的合照,照片上的爹,脖子上也有根若隐若现的红绳。

“你爹当年也想逃。”陈老太一步步逼近,红绳跟着一点点收紧,“他跑到了火车站,可红绳还是找到了他。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她俯下身,凑近我的耳朵,声音像蛇吐信:“他被我钉在了往生堂的梁上,跟那些孩子一起,做了你的替身。不过他骨头硬,撑了二十年才断气。”

我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爹没死?他被钉在梁上二十年?刚才在往生堂看到的那些孩子里,是不是就有爹的影子?

“你这个疯子!”我怒吼着,抓起地上的碎玻璃朝她刺去。可玻璃穿过她的身体,什么都没刺中,她就像个虚影,只有那根红绳是真实的,勒得我喘不过气。

“疯子?”她笑了,笑得浑身发抖,“是你们李家逼我的!我儿子本来能活,是你爷爷偷了我的红绳,害他魂飞魄散!我要你们李家断子绝孙!”

红绳猛地向上一拉,我被拽得双脚离地,脖子被勒得生疼,眼前开始发黑。恍惚中,我看到衣柜门在晃动,奶奶在里面拼命拍门,嘴里喊着什么,可我听不清。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手腕上的红绳突然松了一下。我趁机低头,看到红绳上沾着的血珠里,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爹!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脖子上缠着红绳,正朝着我拼命摇头。

“爹!”我喊出声。

陈老太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的手腕:“孽障!你还敢出来!”

她猛地拽动红绳,衣柜里传来奶奶的惨叫。我挣扎着回头,看到衣柜门缝里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血,而是黑色的液体,像墨汁一样,在地板上蔓延。

“奶奶!”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想救她?”陈老太冷笑,“去往生堂,用你的命换。子时之前,你要是不到,她就替你去梁上待着。”

红绳突然松开,我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陈老太的身影慢慢变淡,最后化作一缕黑烟,钻进门缝里不见了。地上的红绳像失去了力气,软软地瘫在那里,可我知道,它还在等着我。

我爬过去拉开衣柜门,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奶奶躺在里面,眼睛瞪得大大的,脖子上缠着根红绳,红绳深深勒进肉里,已经没了呼吸。她的手里,攥着半根红绳,和我口袋里的那截,正好能对上。

原来……奶奶早就知道会这样。她刚才说的“至亲的血”,指的是她自己。

我抱着奶奶冰冷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流。窗外的纸人还在飘,它们的脸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像在催促我。

子时快到了。

我把奶奶的身体放平,用布盖好。然后拿起那把卷了刃的水果刀,藏在袖子里。走到门口时,地上的红绳突然动了起来,像条蛇,慢慢缠上我的脚踝。

往生堂,我来了。

西司巷的夜晚比白天更诡异。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每户人家门口挂着的白灯笼,灯光惨白,照得青石板路像蒙了层霜。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和血腥味,甜腻腻的,让人恶心。

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走路的声音,还有红绳在地上拖动的“沙沙”声。两侧的房屋里没有一点光亮,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可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那些眼睛里,都映着红绳的影子。

路过刘婆的香烛摊时,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直直地往上飘,没有一点弯曲。而供桌下的纸人,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它们的脸贴在窗户上,正对着我,嘴角咧开诡异的笑。

“后生仔,一路好走。”刘婆的声音从摊子里传来,幽幽的,“记住了,到了往生堂,别回头,别睁眼,别说话。”

我没理她,继续往前走。红绳在脚踝上越收越紧,勒得我骨头生疼,可我不敢停。奶奶的死,爹的失踪,那些无辜的孩子,这笔债,该有个了结了。

往生堂的木门还是虚掩着,门楣上的“往生堂”三个字在月光下看得更清楚了,那根本不是虫蛀的,而是用指甲抠出来的,每个笔画里都嵌着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推开门,檀香味浓得化不开,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供桌上的牌位前点着两根白烛,烛火忽明忽暗,映得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忽隐忽现。

“你来了。”陈老太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比上次更嘶哑,“把绳子牵进来吧。”

脚踝上的红绳开始往屋里拽,我被拖着往前走,穿过堂屋,掀开那道褪色的门帘。

里屋还是老样子,梁上挂满了红绳,绳子上悬着那些失踪的孩子,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猫的眼睛。屋中央的太师椅上,陈老太穿着寿衣坐着,脸上盖着黄纸,手里牵着根红绳,绳子的另一端,连着梁上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破旧的警服,脖子上的红绳深深勒进肉里,他的脸,是我爹的脸!

“爹!”我失声喊道。

爹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可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脖子上的红绳勒得更紧了,皮肤都被勒破了,渗出暗红色的血。

“别激动。”陈老太的声音带着笑意,“他还能活,只要你把这根绳系上。”她从怀里掏出另一根红绳,扔到我面前,“系在脖子上,你死了,他就能解脱了。”

红绳躺在地上,像条等待猎物的蛇。我看着梁上的爹,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哀求,似乎在让我快走。可我不能走,奶奶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爹受苦。

我捡起地上的红绳,指尖刚碰到绳子,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像摸到了冰块。绳子上黏糊糊的,不知沾了什么东西。

“快点。”陈老太催促道,“子时快过了,过了子时,他就彻底变成纸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红绳,刚要往脖子上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墙角的神龛。上次被我砸烂的布偶不见了,神龛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不对,哪里不对。

我猛地想起奶奶的话,陈老太当年是被敲碎了骨头死的,可她现在却能坐能走,还能说话。我想起刘婆的话,别回头,别睁眼,别说话。我想起爹的样子,他明明被钉在梁上二十年,怎么还能活着?

还有那些孩子,他们的眼睛太亮了,亮得不像死人的眼睛。

我慢慢放下红绳,手悄悄摸向袖子里的水果刀。“陈老太,”我故意拖长声音,“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黄纸下的身体僵了一下。

“真正的陈老太,七十年前就被敲碎骨头死了。”我盯着太师椅上的人,“你是谁?”

黄纸突然被猛地揭掉,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不是陈老太那张枯槁如鬼的模样,反倒是张二十岁出头的姑娘脸,眉眼间竟有几分刘婆的影子。她的眼眶里没有眼珠,黑洞洞的窟窿里淌着暗红的血,顺着脸颊滴在寿衣上,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血花。

“你怎么会知道?”女人的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手里的红绳突然绷紧,梁上的爹发出痛苦的呜咽,脖子上的勒痕又深了几分。

我攥紧袖子里的水果刀,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刘婆说漏了嘴。她说牵魂绳牵了三十年,可陈老太的儿子死在七十年前,哪来的三十年?”

女人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孩童的啼哭,听得人头皮发麻:“她倒是比我想的聪明。没错,我不是陈老太,我是她的孙女儿,当年被她用最后一截红绳锁在这躯壳里的孙女儿。”

她猛地拽动红绳,梁上的“爹”突然剧烈摇晃,皮肤像纸一样簌簌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稻草——那根本不是我爹,是个扎得逼真的纸人!

“你以为你爹能活二十年?”女人笑得更癫狂了,“他当年刚跑出巷子就被我抓住了,骨头磨成粉混在纸浆里,成了这往生堂里最结实的纸人。你刚才看到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念想罢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那个在血珠里摇头的影子,那个在梁上痛苦挣扎的爹,全都是假的?是这女人用红绳勾出来的幻象?

“奶奶呢?”我声音发颤,不敢去想衣柜里的真相。

“你说那个老太婆?”女人歪着头,手指抚摸着腕间的红绳,“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替身。当年你爷爷偷红绳时,她就藏了半截,以为能护住你们李家,到头来还不是要用自己的血祭绳?”

话音刚落,墙角的神龛突然“啪”地裂开,里面涌出的不是蛆虫,是密密麻麻的红绳,像潮水般朝着我涌来。我转身就跑,却被脚踝上的红绳拽得重重摔倒,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红绳像蛇一样缠上来,顺着脚踝往上爬,勒得我胳膊、腰腹都生疼。梁上的纸人们开始摇晃,它们的脸同时转向我,七窍里流出黑色的粘液,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催我去死。

“你以为砸了布偶就有用?”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的笑意,“那布偶里塞的是我的生辰八字,碎了,反倒让我能附在任何东西上。”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红绳已经勒进肉里,和血管缠在了一起,红得发黑。那些缠在身上的红绳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烧过,烫得我皮肤滋滋作响,冒出白烟。

“这才是牵魂绳的真正用法。”女人的脸凑得越来越近,黑洞洞的眼眶里能看到跳动的烛火,“不是牵魂,是锁魂。用你的血养绳,用你的肉喂绳,最后连你的骨头都要变成绳的养料。”

剧痛中,我突然想起刘婆供桌下的纸人——那些纸人的脖颈上都缠着红绳,绳结和我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原来刘婆早就知道,她在帮这女人养绳!

“刘婆也是你的替身?”我咬着牙问,手里的水果刀在红绳上割出火星,却还是切不断。

“她是我奶奶的丫鬟,当年看着我被锁进这躯壳的。”女人舔了舔嘴角的血,“她欠我的,得用一辈子来还。那些失踪的孩子,都是她替我抓来的,不然你以为凭我这半残的魂,能困住那么多生魂?”

红绳突然往我嘴里钻,我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视线开始模糊,恍惚中看到供桌上的牌位突然炸开,里面飞出无数张黄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个小人,小人的脖子上都缠着红绳,而那些小人的脸,全都是我的模样。

“你看,”女人的声音像梦呓,“我早就为你准备好替身了。等你魂被锁进绳里,就轮到下一个姓李的了。”

下一个姓李的?我们李家还有谁?

猛地想起奶奶说过,我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堂弟,住在乡下,是爷爷弟弟的孙子。

“你休想!”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水果刀刺向自己的手腕。刀刃划破皮肤的瞬间,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红绳上,那些红绳突然像被烫到一样剧烈扭动,松开了对我的束缚。

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你敢用自己的血破绳?!”

我抓着流血的手腕,踉跄着扑向神龛,抓起地上的碎木片狠狠扎向那堆红绳。红绳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黑烟,里面传来无数孩童的哭嚎,还有女人痛苦的尖叫。

梁上的纸人一个个掉下来,落地就化作纸灰。屋中央的太师椅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一具白骨,白骨的手指上,戴着枚熟悉的银戒指——是奶奶的戒指!

原来衣柜里的奶奶也是假的,真正的奶奶早就被藏在这里,成了这女人的祭品。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捡起地上的红绳,缠在自己流血的手腕上,“这绳不是要锁魂吗?我就用我的魂,把你永远锁在这里!”

红绳突然发出耀眼的红光,勒得我魂飞魄散般的疼。女人的身影在红光中扭曲、尖叫,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被红绳紧紧缠住,拖进地里不见了。

手腕上的红绳慢慢变淡,最后化作一道浅浅的红痕,消失不见。

天快亮时,我走出往生堂。西司巷里的白灯笼都灭了,刘婆的香烛摊空无一人,供桌上的三炷香烧到了底,香灰堆里,躺着半截红绳。

我把奶奶的白骨装进布包,埋在了巷口的槐树下。陈老太的坟就在旁边,坟头长着丛野草,草叶上挂着的露水,在晨光里像极了眼泪。

回到家时,衣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一摊黑渍,像个永远擦不掉的影子。

半个月后,我去了乡下,找到了那个堂弟。他今年七岁,手腕上戴着根红绳,是巷口一个老太太送的。

我没敢告诉他真相,只是帮他取下了红绳,扔进火里烧了。火苗窜起的瞬间,我仿佛看到红绳里钻出个小小的影子,对着我露出诡异的笑。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西司巷。听说那里拆迁时,工人在往生堂的地基下挖出了十几具孩童的尸骨,每个尸骨的脖子上,都缠着一截红绳。

而我手腕上的红痕,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像有根看不见的绳子,还在悄悄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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