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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陆嫣然指引的隐秘水道,王悦之、阿沅与老船夫乘坐一叶扁舟,悄然驶出纵横交错的地下暗河,在一个荒芜的芦苇荡靠岸。外间天色已然微明,夜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草木气息。

辞别了沉默寡言却技艺高超的老船夫,王悦之与阿沅稍作易容,扮作一对投亲的寻常兄妹,沿着乡间小道,朝着建康方向行去。

越靠近建康,气氛越发凝重。道上时常可见拖家带口、面带惶然的南逃流民,偶尔有快马加鞭的信使疾驰而过,蹄声急促,带起泥泞。沿途村落大多十室九空,或是紧闭门户,萧条景象与往日江南繁华判若云泥。

阿沅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公子,看来江北战事确实吃紧,流言恐非虚妄。”

王悦之默默点头,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妇孺,心中沉甸甸的。《黄庭经》所倡“心神丹元”,不仅是自身修持,亦含悲悯众生之意。见此情景,他更加坚定了尽快铲除朝中毒瘤、稳固后方,方能全力支援前线的决心。

得益于风雨楼暗桩的消息传送和阿沅对建康周边地形的熟悉,以及王悦之愈发敏锐的灵觉神识,两人数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地藏宗眼线和官府盘查的队伍。阮佃夫显然加强了对外来人员的监控,尤其是通往建康的各处要道。

途中,王悦之尝试运转陆嫣然所授的“清心藤”茶效,结合《黄庭内景经》的存思法门,果然觉得心神更为凝聚,对体内“子咒”的感应也清晰了几分。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那盘踞心脉的阴寒之力,如同一条休眠的毒蛇,其蛇头所向,冥冥中指向东南方——建康城所在的大致方位。这印证了陆嫣然关于“母咒”感应的说法。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两人终于遥望见建康城巍峨的轮廓。然而此时的帝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紧张氛围之中,城门守军数量倍增,对进出人等盘查得极为严苛。

“公子,如此盘查,我们恐怕难以轻易入城。”阿沅面露忧色。

王悦之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陆嫣然临别时的话:“去城南‘玄素坊’最里面那家不起眼的香烛铺子看看。”

“玄素坊?”阿沅微微一愣,“那是城南一处鱼龙混杂的旧坊市,多是小商贩和江湖艺人聚集之地,的确便于隐匿。只是…那陆姑娘的话,可信吗?”

“眼下别无他法,不妨一试。”王悦之道。他直觉陆嫣然虽行事乖张,但在此事上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游戏人间般的随手安排。

两人绕至城南,寻到了那所谓的“玄素坊”。此地与乌衣巷的贵气、秦淮河的繁华截然不同,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市井气息,人流倒是熙攘,三教九流混杂其中。

他们依言寻到坊市最深处,果然见到一家门面极小、毫不起眼的香烛铺子。招牌陈旧,写着“陈记香烛”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店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个须发皆白、老眼昏花的老掌柜靠在柜台上打盹,仿佛生意极其清淡。

阿沅上前,轻声叩了叩柜台:“老人家?”

老掌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囔着:“买香烛自己拿…钱放筐里…”

阿沅犹豫了一下,按照王悦之的示意,拿出那枚草编蜻蜓低声道:“老人家,是陆嫣然姑娘让我们来的。”

“陆嫣然?”老掌柜浑浊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又仿佛只是错觉,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阿沅和她身后的王悦之,又看了一眼那小小的草编蜻蜓,哑然失笑,嘟囔道:“那疯丫头又给老夫找什么事…”

他虽然嘴上抱怨,却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内间走去:“跟我来吧。”

王悦之与阿沅对视一眼,跟了进去。内间更是狭窄,堆满了扎好的香烛和纸钱,一股浓郁的檀香和纸张气味扑面而来。

老掌柜在一堆纸钱后摸索了片刻,竟推开了一扇隐蔽的小门,露出一条向下的狭窄石阶。他示意两人下去,然后含糊道:“下面有人等着。规矩点,别惹事。”说完,竟自顾自地又回去打盹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悦之与阿沅心中惊疑,但事已至此,只得小心步入石阶。向下走了约莫一层楼的高度,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颇为宽敞的地下厅堂!

这地下厅堂,与上面的狭小判若天渊。四壁以青石垒成,刻有繁复的云篆雷文,长明灯在壁龛中静静燃烧,光线幽玄。厅内人员不多,气氛却奇异:有人在一角安静地挑选丹药,有人低声交换着不知名的材料,更有人在一道布幔后接受符水治疗…一切井然有序,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专注于方术世界的疏离感。

这时,一个穿着干净葛布长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内侧走出,目光锐利地扫过阿沅,最后落在王悦之身上,微微颔首:“是王公子和阿沅姑娘吧?请跟我来。”说罢在前引路将他们带到一位中年道士面前。

这道士头戴莲花冠,身着玄色道袍,正在翻阅一卷竹简,气度沉静,正是此地主事,道号“清尘”。

清尘道人目光扫过阿沅,最终落在王悦之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琅琊王氏子,身缠墨莲毒咒,却得《黄庭》真意护持心脉…陆家那丫头,这次倒是送了个有趣的客人来。”

王悦之心头一震,对方一眼看穿他的根底,修为深不可测。

清尘道人继续道:“你既已识嫣然,当知我洞玄一脉,虽不喜朝廷纷扰,然墨莲毒咒乃邪门外道,秽乱清虚,有干天和,吾辈修行之人,见之不能坐视。况《黄庭》与我洞玄之法,皆源自三洞真经,算有几分香火情。你可在此暂避,坊内自有规矩,勿生事端。”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言语间,一旁静室内走出一人,身着锦袍,面容被帷帽遮掩,但身姿步态,王悦之觉得有几分眼熟。那人见到王悦之,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对清尘道人拱手:“道长,所需之物,烦请尽快备齐。”声音刻意压低。

清尘道人颔首:“贵人放心,已吩咐下去。”

那锦袍人不再多言,快步从另一侧通道离去。

王悦之心中疑云骤起。洞玄一脉超然物外,此人却似朝中之人,且行踪神秘。他猛地想起一人——萧道成!方才那人,极似昔日在刘休仁军中有一面之缘的萧将军!他竟也暗中与洞玄一脉有所接触?

清尘道人似看穿王悦之疑虑,淡然道:“红尘万丈,各有缘法。玄素坊只是一处清静地,供人各取所需,不问来去。”说罢,示意一名小道童带他们去休息的静室。

在静室中,王悦之试图静心参详黄庭真意,却发现萧道成的身影与洞玄一脉的态度,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扰乱了方才稍定的心神。洞玄派的庇护似乎并非单纯,建康城内的暗流,远比他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

翌日清晨,清尘道人亲自来到静室。

“王公子,”道人语气依旧平淡,“建康城如今风声鹤唳,城门盘查极严,寻常路径恐难通行。然我洞玄一脉,自有其法。”

他并未取出符箓,而是从袖中取出两枚小巧的、形似古钱的青铜圆片。圆片非金非玉,边缘刻有细密的、类似蝌蚪文的扭曲符文,中心则镶嵌着一粒微小的、颜色浑浊的暗红色晶体,隐隐散发着一股微弱的、令人心神微眩的波动。

“此物名为‘惑心镜’,”清尘道人将圆片递过,“非符非箓,乃我洞玄秘法炼制的法器。贴身佩戴,可引动周遭游离的‘杂念’、‘疑思’,于外人眼中,模糊佩戴者真实形貌,令其视尔等如寻常路人,过目即忘。此乃‘惑心’之术,非是隐身,胜似隐身。”

他顿了顿,眼神中带着一丝洞玄派特有的疏离与淡漠:“然此法器有干天和,借众生杂念为引,用之不慎,或反噬己身,心神蒙尘。且其效力,遇心志坚如磐石者,或身怀辟邪重宝者,便大打折扣。用之与否,公子自行斟酌。”

王悦之接过这“惑心镜”,入手冰凉,那暗红晶体中仿佛有细微的漩涡在缓缓转动,确实带着一股非正非邪的诡异气息。他心中了然,此物正是洞玄派“亦正亦邪”作派的体现——手段不拘一格,有效却暗藏风险。

“多谢道长援手。”王悦之郑重道谢。他身负《黄庭》真意,心神稳固,自信能抵御其反噬之力。

清尘道人又递过两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和两套粗布衣裳:“稍作改扮,扮作我坊中采买药材的学徒,随今日出城的车队返回。车队管事乃我洞玄弟子,会安排你们在城外‘药王庙’附近下车,那里自有接应。”

王悦之接过玉符和面具,郑重道谢:“多谢道长援手之恩。”

清尘道人摆摆手:“不必言谢。墨莲咒不除,终是祸患。此行入城,凶险万分,望公子珍重。”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若他日公子得窥《黄庭》更高境界,或可再临玄素坊,贫道或有他事相商。”

王悦之心头微动,知道这或许才是洞玄一脉出手相助更深层的原因——他们看中了《黄庭经》的潜力。他点头应下:“若有所成,定当再来拜会道长。”

午后,王悦之与阿沅换上粗布衣裳,戴好人皮面具,摇身一变,成了两个面色蜡黄、神情木讷的少年学徒。他们混入一支装载着药材、朱砂等物的车队,在洞玄弟子管事的带领下,顺利通过了城南门卫的盘查。守军对玄素坊的车队似乎颇为熟悉,只草草检查了货物便放行。

出城数里,在约定的药王庙附近僻静处,车队停下。管事示意王悦之二人下车,低声道:“两位,就此别过。前方小路直行,约莫半炷香,可见一株挂红布的老槐树,接应之人便在树下等候。”

两人依言而行,果然在荒草丛生的小路尽头,看到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一根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飘荡。树下,一个头戴斗笠、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正蹲在地上,看似在整理农具。

阿沅上前,按照风雨楼约定的暗号,轻叩三下树干,又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眼神锐利的脸。他并未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墨”字的黑色铁牌,在阿沅眼前一晃。

阿沅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也迅速亮出代表自己身份的、一枚小巧的银质“沅”字令牌。

汉子点点头,压低声音:“墨砚先生已在城内等候。跟我来。”他转身便走,步履沉稳,对地形极为熟悉,专挑荒僻小路和废弃沟渠前行。王悦之与阿沅紧随其后,一路沉默。

七拐八绕,避开几处可能的哨卡,最终来到建康城墙下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这里杂草丛生,藤蔓覆盖着一块松动的大石。汉子用力推开石头,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

“从此处入城,直行至尽头,推开挡板,便是城内一处废弃的枯井。墨砚先生会在井边接应。”汉子言简意赅,“进去后,我会将石头复位。保重!”

王悦之与阿沅不再犹豫,躬身钻入洞中。洞内狭窄潮湿,弥漫着土腥气,他们摸索着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前方微光。推开一块腐朽的木板,果然身处一口枯井底部。

井口传来三声轻叩,随即放下一条绳索。两人攀绳而上,只见井边站着的,正是那位在风雨楼中极少露面、唤作“墨砚”的高层管事。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葛布长衫,面容沉静,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王侍中,阿沅姑娘,一路辛苦了。”墨砚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来。”

他带着两人穿行于迷宫般的小巷,最终来到城西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居。推开院门,里面却别有洞天,院落干净整洁,几间厢房看似寻常,但墨砚径直走向柴房,挪开柴堆,露出一个向下的入口。

“殿下已在下面等候多时。”墨砚侧身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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