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两杯…
他几乎是抢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就在众诸侯强作欢颜,重新开始动箸吃菜、低声交谈,试图恢复一点宴会气氛之时。
曹操突然“啪”地一声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
他猛地站起,身形因酒意和激动而有些摇晃,踉跄着走到大帐中央,转动着身子,手指几乎要点到那些低头躲闪的诸侯鼻子上:
“我,曹操,始兴大义,为国除贼,十八路兵马,仗义而来。操…操内心是感激之至,感激之至啊!”
这“感激”二字,从他口中喊出,充满了悲愤的讽刺。
袁绍眉头一皱,下意识想抬手制止:
“孟德,你醉了…”
但看到曹操布满血丝的双眼,那被酒气熏红却依旧倔强的脸庞,袁绍心中莫名一软。
这是阿瞒啊,是那个从小一起偷瓜摸枣掏鸟蛋、被追得满街跑,长大了还一起抢过别人新娘的发小曹阿瞒…
他抬起的手终究没有挥下,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而众诸侯,面对曹操的指斥,头垂得更低了。
孙坚私藏玉玺而离去,联军早已貌合神离,人心涣散,彼此提防算计,大家心知肚明。
曹操此刻的发难,像一把利刃,撕开了这层虚伪的遮羞布。
他继续咆哮,将压抑已久的战略构想倾泻而出:
“我之初衷,是想烦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固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制其险要。”
每说一处关隘,曹操的手指就狠狠戳向那个方向,仿佛要将地图烙印在空中。
“公路,率南阳之军,驻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
最后曹操环视全场:
“众皆深沟高垒,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
这是他一开始呕心沥血的全局谋划,此刻带着酒气和血泪喷薄而出。
“可是你们呢?”
曹操声音有些凄厉和绝望。
“迟疑不进,畏敌如虎,各怀鬼胎,坐视良机错失,大失天下之望。我曹操…我曹操深感耻辱,深感耻辱!”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吼完,曹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走向帐角巨大的酒缸。
他抄起长柄酒瓢,一瓢接一瓢地舀起浑浊的酒液,不管不顾地灌入喉中。
酒水顺着他杂乱的胡须流淌,浸湿了衣襟。
他一边灌,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眼神涣散而痛苦。
然后,他猛地将酒瓢砸回缸中,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摇摇晃晃地向帐外走去。
临走前,他经过那只烤得金黄、香气四溢的烤全羊,心中郁结的怒火无处发泄,猛地飞起一脚。
“哐当,哗啦!”
沉重的烤架被踹翻在地,金黄的烤羊滚落尘埃,炭火四溅,油脂和香料的气息混合着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诸侯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纷纷跳起,惊呼连连,场面一片狼藉。
这也不能全怪曹操失态。
就像后世之人,在职场倾轧、世道不公中憋了一肚子窝囊气,回家后猛灌一瓶二锅头、两瓶青岛、三瓶雪津,借着酒劲将心中积郁的不平、委屈,化作肆无忌惮的牢骚和跳脚大骂。
若有听众,这情绪只会宣泄得更猛烈、更彻底。
此刻的曹操,便是这乱世中一个被理想背叛、被盟友背刺的孤独醉汉。
“我深感耻辱,深感耻辱!”
曹操的背影在帐门口停顿了一下,他面色赤红,眼神浑浊,反复念叨着这锥心刺骨的四个字,一步三摇地消失帐外。
袁绍和众诸侯一言不发,僵立在原地, 看着那犹自晃动的帐帘,听着那渐渐远去的吼声。
烤羊的焦糊味混合着酒气,在寂静的帐内弥漫,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他们确实没想到,这次败仗和联军的现状,对曹操的打击竟如此之大,几乎摧毁了他满腔的讨贼热血。
尤其是袁绍,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小诸侯敢在他面前如此撒野,掀翻宴席,辱及众人,他袁本初早就上去给他两个大嘴巴子!
可偏偏是曹操!
是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如今又因他“不听良言”而惨败的曹孟德!
这份兄弟情谊让他只能强忍怒火,捏着鼻子认了这哑巴亏。
他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侍从收拾残局
曹操踉跄着走到帐外,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却更添悲凉。
冷月清辉洒在寂静的营盘上,洛阳城郭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国贼当道,山河破碎,盟友离心,壮志难酬…
百般滋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酒意翻涌,悲愤难平,一股苍凉的诗情骤然冲上喉头。
他仰望黯淡的星空,悲声吟诵: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这饱含血泪的《薤露行》,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将汉室衰微、董卓暴行、君臣蒙难、宗庙倾颓的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
最后更是以商纣王时哀叹国事的微子自比,道尽了他对故国沦丧的无尽悲恸和身为臣子却无力回天的深切哀伤。
帐内,那悲怆激越的诗句清晰地传了进来。
懂诗如孔融陶谦者,面色惨白,手中酒杯跌落在地。
袁绍、袁术等人虽未必尽解其意,但那诗中蕴含的亡国之痛和直斥时弊的锋芒,却像冰冷的针,刺得他们坐立难安。
这哪里是诗?
分明是投向这虚伪联盟的檄文,是抽在他们脸上的响亮耳光。
刹那间,残存的一丝宴乐气氛荡然无存。
众人如坐针毡,食不甘味,纷纷起身,面色尴尬地向袁绍匆匆告辞。
一场为“压惊”而设的宴会,最终在弥漫的耻辱感和曹操悲愤的诗声中,狼狈收场。
当晚,消息如寒风般传到了江浩与关羽驻守的营区。
简陋的营帐内,油灯如豆。
关羽正襟危坐,擦拭着他的青龙偃月刀,寒光映照着他赤红的面庞和紧锁的眉头。
听完亲兵低声转述宴会上曹操的悲愤言行和那首令人心折的《薤露行》,他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刀身映出他眼中复杂的神色:有对曹操孤勇追击的敬佩,有对其遭遇惨败的同情,更有对众诸侯冷漠虚伪的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