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白墙被日光晒得发暖，却照不进病房里那片沉沉的阴翳。肖春生提着保温桶刚从食堂回来，就见姐姐肖艳秋正蹲在走廊尽头揉腰，军绿色的护士服袖口沾着点碘伏渍——她刚给父亲换完药。
“姐，歇会儿，我去换你。”肖春生把保温桶递过去，里面是刚熬好的小米粥，熬得糯糯的，适合父亲虚弱的胃。
肖艳秋直起身，眼圈有点红：“刚量了体温，还烧着。医生说今晚得盯着点。”她拍了拍弟弟的胳膊，指尖触到他外套下硌人的骨头，叹了口气，“你也别硬撑，昨晚你守了半宿，白天还得去武装部跑手续。”
“没事，我年轻。”肖春生笑了笑，推开病房门。父亲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口微弱起伏，花白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先掖了掖被角，又用温水浸湿毛巾，细细擦父亲的手——那双手曾握过枪，打过硬仗，如今却枯瘦得像段老树枝，指节处的枪茧还依稀可见。
“爸？”他轻声喊。
父亲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肖春生脸上，忽然亮了点。“春生……”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哎，我在。”肖春生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得近些。
“军装……准备好了吗？”父亲的手摸索着抬起，想去碰肖春生的胳膊，却没力气，垂在了被单上。
“准备着呢，爸。”肖春生握紧那只冰凉的手，“武装部的人说，您这情况一稳定，就给我重新审材料。”他撒了谎，其实上周去问，人家只含糊说“再等等”，那眼神里的回避，他看得懂。
父亲却像是信了，嘴角牵起个微弱的笑：“好……好小子。想当年……我上战场那会儿，比你还小……怕吗？怕！可穿上军装，就不能怕……”他断断续续地说，气跟不上，每说几个字就得喘口气，“春生，别学那些……遇着坎就回头的。咱肖家人……认死理，更认……这身军装。”
“我知道，爸。”肖春生的喉结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酸意咽下去。父亲很少提当年的事，可每次说，眼神里都带着火，那是穿过枪林弹雨的人才有的韧劲儿。现在这团火弱了，却依旧能烧得他心里发烫。
这时肖艳秋走进来，手里拿着药盘：“爸，该吃药了。”她把药片碾成粉，混着温水喂给父亲，动作熟稔得让人心疼，自从父亲病情加重后，她眼圈就没消肿过。
父亲吃完药又昏沉睡去。姐弟俩退到走廊，肖艳秋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刚才传达室说有你信，贺红玲寄的。”
肖春生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熟悉的娟秀字迹，心里忽然松快了些。信封上沾着点松香末，和上次一样，是她练琴时蹭上的。他没立刻拆，揣进贴胸口的口袋，像揣着块暖玉。
“叶国华他们，定了下周一走。”肖艳秋忽然说，声音低了些，“大院门口都贴告示了，去东北的坦克师。”
肖春生的脚步顿了顿。叶国华，从小跟他一起爬树掏鸟窝的发小，去年冬天还跟他拍着胸脯说“要一起穿军装”，现在……他抬头望向窗外，医院对面的胡同里，隐约能听见大院方向传来的锣鼓声——那是给新兵送行的热闹。
他没说话，转身往楼梯口走：“我去趟武装部，再问问材料的事。”
走到大院门口时，果然见不少人围着看告示。叶国华穿着崭新的军装，正被一群人围着道贺，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见肖春生，他挤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春生，我跟你说，到了部队我给你寄照片！等你那边批了，咱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个师！”
肖春生扯出个笑：“行啊，到时候你可得多罩着我。”
“那必须的！”叶国华笑得更欢，忽然压低声音，“对了，佟晓梅也走，跟我一批，不过是去当卫生兵。”
肖春生愣了下。佟晓梅，那个总是在叶芳旁边安安静静的姑娘，他只远远见过几面，印象里她总是穿的齐齐整整，一丝不苟的，抱着本厚厚的医学书，像株不声不响的兰草。没想到……
“她家里托了关系，”叶国华撇撇嘴，“不过说实话，卫生兵，也挺有胆子的。”
肖春生没接话，目光越过人群，看见佟晓梅站在不远处，穿着军装，头发绑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正和她叶芳说话。胸前也戴着一朵大红花，也没有太多笑容，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里却有种坚定。
锣鼓声又响起来，新兵们排着队往卡车那边走，家属们跟在后面抹眼泪，又笑着挥手。叶国华回头朝他喊：“春生，等我信！”
肖春生挥了挥手，看着卡车慢慢驶远，尘土卷着锣鼓声，像场盛大的梦。他摸了摸胸口的信封，里面是贺红玲的信，外面是越来越远的军装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回到医院时，父亲醒着，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见他进来，忽然说：“刚才……听见锣鼓了？”
“嗯，叶国华他们走了。”肖春生坐在床边，给父亲倒了杯温水。
父亲沉默了会儿，忽然抓住他的手，力气竟比刚才大了些：“春生，别眼红。路……有早有晚。爸当年……在战壕里待了三年，才等到冲锋号。机会来了，能不能抓住，看的不是谁跑在前面，是……谁能扛到最后。”
肖春生看着父亲眼里的光，那光穿透了病气的浑浊，亮得像战场上的信号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爸。”
那天晚上，他在医院走廊的灯下给贺红玲回信。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信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红玲，大院里好几个伙伴都去当兵了，叶国华去了坦克师，听说那边的装甲车特别威风。我想象了下你穿着文工团制服拉琴的样子，肯定比他们都精神。”
“我爸今天好多了，能吃小半碗粥了。姐姐说再养些日子就能出院了”
“你寄的乐谱我还留着，看不懂音符，就觉得你写的字真好看，比我爸当年写的战斗报告还利落。”
他没提医院的消毒水味，没说姐姐熬红的眼，没讲自己跑武装部时人家敷衍的眼神，更没写看见别人穿军装时心里的涩。信纸写满了，他叠成方块，塞进那个印着文工团地址的信封里，又摸出那张“我等你”的纸条，在灯光下看了很久。
纸条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可那三个字依旧清晰，像三颗钉子，牢牢钉在他心里。
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换班的脚步声，肖春生把纸条放回口袋，起身往病房走。父亲睡得很沉，呼吸比白天平稳了些。他掖了掖被角，心里忽然踏实了——不管路有多远，只要爸还在，只要她还等，他就扛得住。
冲锋号总会响的。他想。到那时，他要穿着最挺括的军装，走到她面前，把这些日子攒的话，一句一句，慢慢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