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缓慢而清晰，踩在老旧腐朽的木楼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废弃书阁中，不啻于惊雷。
一声，又一声，不疾不徐，如同敲在楚惊鸿的心尖上。
她将自己紧紧缩在书架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里，全身肌肉绷紧，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蛰伏的石雕。手中已悄然扣住了一枚从发间拔下的、磨得尖利的素银簪子。
来者是谁？是去而复返的黑影？是寻集而来的大内侍卫？还是……皇帝本人？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却不敢抬手去擦。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限，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变化。
那脚步声终于踏上了二楼。来人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适应阁楼内昏暗的光线，又像是在审视四周。
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楚惊鸿勉强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修长的人影轮廓，并非之前那个身手矫健的黑影，步伐也显得更为沉稳，甚至带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
她的心沉了下去。这种步伐，绝非寻常侍卫或暗探。
那人开始在书架间缓缓踱步，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划过积满灰尘的书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走得很慢，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只是随意浏览。
楚惊鸿屏住呼吸，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和逃脱路线。硬拼绝无胜算，唯一的希望是利用对方尚未发现自己的优势，伺机从窗口脱身。
然而，那人踱步的方向，却恰好是朝着她藏身之处而来！
距离越来越近……五步……四步……三步……
楚惊鸿的指尖紧紧攥着银簪，几乎要嵌进肉里。就在她准备暴起发难的瞬间——
那人的脚步却在她藏身的书架前停了下来。
他抬起手，精准地从那堆前朝地方志中，抽出了那本……《南诏风物志》！
楚惊鸿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果然是为此而来！
那人拿着书，并未立刻翻看，而是就着微弱的光线，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书封，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似感慨，又似……嘲弄。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在这一刻恰好偏移了几分，照亮了他小半张侧脸。
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深邃如寒潭的眸子——
萧景玄！
竟然真的是他！
楚惊鸿只觉得一股冰寒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她最坏的预感应验了！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在他的注视之下！甚至很可能，就是他精心安排的剧本！
他早就知道冷香阁，知道揽月阁，知道这本《南诏风物志》！他今夜前来，或许根本不是寻找什么，而是……来验收“成果”！来看她这条鱼儿，是否循着饵料，游到了他预设的地点！
萧景玄拿着那本书，并未翻开，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叠的书架，精准地落在了她藏身的阴影之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欣赏着猎物在陷阱中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楚惊鸿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嗡鸣，能感受到冷汗滑过皮肤带来的冰冷触感。她的大脑疯狂运转，却找不到任何一条生路。
承认？还是继续隐藏？
承认自己在此，等于承认了所有的探查行为，后果不堪设想。继续隐藏……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又能隐藏多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萧景玄忽然动了。
他并未走向她，而是拿着那本书，缓步走到了窗边，将那本《南诏风物志》随意地放在了窗台上，任由月光洒落在书封之上。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面向整个藏书阁的黑暗，淡淡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平静。
“这里的书，闲置太久，都沾了潮气，是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他说着与眼前情景毫不相干的话，仿佛真的只是来关心这些发霉的故纸堆。
“尤其是那些记载边陲异闻、巫蛊秘术的杂书，”他继续说着，语气平淡无波，“更容易滋生蛀虫，蛊惑人心。”
“蛀虫不除，终成祸患。人心惑乱，必生妖孽。”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在楚惊鸿的心上。他是在说书，更是在说她！在警告她！
“朕近日总在想，是先有蛀虫，才引来了寻蛀虫的飞鸟，”他微微侧首，月光照亮他冷硬的唇角，“还是……飞鸟本就心怀叵测，才刻意寻了这生蛀的枯木来做窝？”
楚惊鸿屏住呼吸，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爱卿觉得呢？”他忽然问道，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空寂的阁楼里！
他果然知道！他早就发现她了！此刻的询问，不过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耍！
阴影中的楚惊鸿，脸色苍白如纸。她知道，再藏下去已毫无意义。
她缓缓地、从书架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身影，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近乎冷漠的平静，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走到距离萧景玄
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垂首敛目：“陛下……圣虑深远，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
萧景玄看着她从黑暗中走出，脸上并无丝毫意外，那双深眸之中，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仿佛欣赏着一件终于按照他心意呈现的藏品。
“是么？”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朕还以为，爱卿深夜不寐，来这废阁寻书，是对这些边陲异闻……颇有兴趣呢。”
他的话如同柔软的刀子，步步紧逼。
楚惊鸿心脏紧缩，知道绝不能承认与那本书有关，更不能提及金属片和符号之事。
“臣……臣只是心中烦闷，夜不能寐，随意走走，误入此地，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请罪般的惶恐，试图将一切归结于偶然。
“误入？”萧景玄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微扬，带着明显的玩味，“从临华殿到西苑揽月阁，这误入的路径……可真是曲折得很啊。”
他根本不信！
楚惊鸿咬紧下唇，不再言语。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萧景玄也不再逼问，目光重新落回窗台上那本《南诏风物志》上，指尖轻轻点着书封。
“南诏……”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眸色转深，“弹丸之地，巫蛊横行，却总是不甘寂寞，妄图以卵击石。”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
“麟德殿上那场闹剧，爱卿以为，当真是南诏王活腻了么？”他忽然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她。
楚惊鸿心中一震，谨慎答道：“南诏狼子野心，觊觎天朝，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萧景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冰冷的嘲讽，“或许吧。但有时候，咬人的狗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藏在背后、递骨头的人。”
递骨头的人？！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麟德殿下毒事件，南诏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会是谁？朝中重臣？宗室亲王？还是……？
信息量巨大，让楚惊鸿一时难以消化。
“陛下……”她下意识地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萧景玄却并未给她追问的机会，他拿起窗台上那本书，随手翻了翻，动作漫不经心。
“这本书，记载了不少南诏秘闻，倒是有些意思。”他合上书，目光再次落在楚惊鸿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爱卿若有兴趣，朕便赏给你了。”
他将书递向她。
楚惊鸿看着那本仿佛烫手山芋般的《南诏风物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等于承认自己对此书有兴趣，坐实了夜探的目的。不接，便是公然抗旨。
最终，她只能硬着头皮，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本书：“谢……陛下赏赐。”
书入手冰凉而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数的秘密和危险。
萧景玄看着她接过书，唇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
“夜已深了，此地阴寒，爱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他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仿佛刚才那番步步紧逼的试探从未发生，“明日朕还要与你商议北境四镇兵员补充的章程，需得养足精神。”
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甜枣。不，这甜枣里，分明裹着更致命的穿肠毒药。
“是，臣告退。”楚惊鸿紧紧握着那本书，躬身行礼，一步步后退，直至楼梯口，才转身快步下楼。
她的脚步略显仓促，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彻底远去，萧景玄依旧独自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月光将他玄青色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孤寂而冰冷。
李德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垂首躬身：“陛下。”
“都看清了？”萧景玄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看清了。”李德全低声道，“楚大人身手极为敏捷，心思缜密，确非常人。她发现了冷香阁的标记，找到了石子，循着箭头到了此地，并且……似乎对那本书格外关注。”
“嗯。”萧景玄淡淡应了一声，“她拿到那东西了？”
“是。依陛下吩咐，那枚‘钥匙’已妥善放入旧衣之中。楚大人果然发现了，并带在了身上。”李德全回答，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萧景玄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寂的阁楼中显得格外诡异。
“容器……钥匙……”他咀嚼着这两个词，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朕倒要看看，这把钥匙，最终会插向哪一把锁……又会打开一个，怎样的‘容器’。”
“那……嘉宁郡主那边？”李德全小心请示。
“不必理会。”萧景玄语气转冷，“太后和柳家那点心思，朕还没放在眼里。让她继续闹腾，正好……搅浑这池水。”
“是。”李德全躬身，“那……接下来是否还需……”
“一切照旧。”萧景玄打断他，目光再次投向楚惊鸿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炙热的光芒，“饵已经下了，鱼儿也开始咬钩了。朕很有耐心……等着看她，还能给朕带来多少……惊喜。”
“奴才明白。”
萧景玄最后看了一眼那窗台上的月光，转身，缓步下楼。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