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考较”之后，楚惊鸿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皇帝萧景玄似乎真的将她当作了一个“可用”的参谋，每日传召她至御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交由她阅览的文书也从边角军务，逐渐触及到更为核心的机要——诸如各地驻军的布防调整、重要将领的考评调动、乃至对周边属国动向的分析研判。
李德全送来的饮食依旧精致，却不再有那些明显带有“赏赐”意味、令人心惊肉跳的羹汤茶饮，仿佛那日的杏仁酪和“赵粉”牡丹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然而，楚惊鸿的警惕心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放松。她深知皇帝的每
一分“信任”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沉的算计。她如履薄冰地应对着每
一次垂询，尽可能给出专业而中肯的建议，既不过分藏拙，也绝不显露任何可能被视为“野心”的锋芒。
同时，她从未停止过对那枚金属片和《南诏风物志》的暗中研究。那诡异的符号，“容器”与“钥匙”的暗示，如同附骨之蛆，时时提醒着她背后潜藏的巨大谜团。但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前去揽月阁或冷香阁，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一次“偶遇”已是极限。
这日午后，楚惊鸿正对着一份关于西南土司蠢蠢欲动的密报凝神思索，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低低的通传。
“陛下，柳相国与庞御史在外求见，似有要事。”
萧景玄正在批阅奏折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宣。”
楚惊鸿闻言，立刻起身，准备避入偏殿——丞相柳承明与御史大夫庞敬之皆是朝中重臣，他们所议的要事，绝非她一个“参军事”所能与闻。
“你不必退下。”萧景玄却淡淡开口，阻止了她，“并非什么绝密之事，听着无妨。况且，涉及西南兵备，或也可听听你的见解。”
楚惊鸿心中讶异，面上却不显，只得依言重新坐下，垂眸敛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柳承明与庞敬之快步而入。柳承明依旧是一副儒雅持重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庞敬之则是面色紧绷，惯常的耿介严肃之气更重了几分。
二人行礼后，柳承明率先开口，声音沉肃：“陛下，西南急报，黔州宣慰使司下属的三溪等地，数个苗寨发生大规模械斗，已伤亡近百人，当地土司弹压不住，请求朝廷派兵干预！”
庞敬之紧接着道，语气激愤：“陛下！据臣所知，此次械斗起因乃是当地汉官盘剥过甚，强征暴敛，激起民变！绝非简单的蛮夷械斗！若贸然派兵镇压，恐激化矛盾，酿成更大祸乱！臣恳请陛下先派钦差彻查贪腐，安抚民心，再论其他！”
“庞大人此言差矣！”柳承明立刻反驳，语气依旧温和，却寸步不让，“苗疆之地，民风彪悍，向来不服王化。此次械斗规模之大，已然危及地方安定。若朝廷示弱，只派文官，恐被其视为可欺，日后更生事端！当务之急，应先派精锐进驻威慑，平息事态，再行查办贪腐、安抚之事，方为上策！”
“派兵威慑？柳相可知苗地山高林密，大军难以展开？若处置不当，陷入泥潭，耗费钱粮无数还是小事，一旦激起更大规模的反抗，动摇西南根基，谁人来担此责任？！”庞敬之寸土不让。
“那依庞大人之见，就任由其械斗厮杀，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若周边土司纷纷效仿，朝廷威严何在？！”柳承明语气也严厉起来。
两位重臣各执一词，在御前争论不休，所言皆有其理，一时间难以决断。
萧景玄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并未立刻表态。目光偶尔扫过
一旁垂首默立的楚惊鸿。
楚惊鸿心中亦是飞快权衡。柳承明主张先行威慑，符合朝廷一贯对边陲地区的强硬态度，快刀斩乱麻，但风险在于可能埋下更大隐患。庞敬之主张先查贪腐安抚民心，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见效慢，且期间可能发生更多不可控的变故。
就在她思索之际，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奉上三盏新沏的热茶。茶香清冽，瞬间在弥漫着争论硝烟的书房内散开。
茶盏首先奉予皇帝，然后是柳承明、庞敬之。
那太监端着最后一盏茶，走向
一旁尽量减少存在感的楚惊鸿。
“楚参军事，请用茶。”小太监声音细弱，将一盏青瓷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案上。
楚惊鸿下意识地颔首致意，目光掠过那茶盏——釉色温润，茶汤清澈，与她平日所用并无不同。
然而，就在那太监转身退下的瞬间，或许是动作稍急，袖口极其轻微地拂过了她案上那本摊开的《南诏风物志》的书页。
楚惊鸿的心猛地一跳！视线立刻追了过去！
那太监似乎毫无察觉，已垂首退至殿角侍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自然得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意外。
但楚惊鸿的警惕心早已提升到了极致！御前伺候的太监，哪个不是经过严格训练，手脚稳当至极？怎会如此“不小心”？
她状似无意地低下头，目光快速扫过那本被拂动的《南诏风物志》——书页正好停在了记载南诏某种独特植物“幽萝藤”的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此藤汁液无色无味，遇“银鳞藻”粉末则渐显淡蓝之色，南诏巫医偶用于验测特定病灶，然其性诡谲，常人久服之，则心神渐衰，体魄日弱……
幽萝藤！银鳞藻！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手边那盏刚刚奉上的、热气袅袅的清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御前茶”！
难道问题不是出在茶本身，而是出在……茶盏上？！
某些茶盏的釉彩或是烧制过程中，被掺入了极其微量的“银鳞藻”粉末？平日饮用毫无异常，但若遇到被“幽萝藤”汁液浸泡处理过的茶叶……两者相遇，便会发生极其缓慢、难以察觉的反应，侵蚀饮者的健康！
所以皇帝赏下的茶，单验无毒！所以尚食局送来的饮食，查不出问题！
因为毒……是分开的！需要两者相遇才会生效！
而刚才那小太监“无意”拂过《南诏风物志》幽萝藤那一页……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的提醒？！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御前茶”的奥秘？！
巨大的惊骇让楚惊鸿手脚冰凉！她猛地抬头，看向御案之后——
萧景玄似乎并未留意到她这边的细微动静，他的注意力仍在柳、庞二人的争论上，此刻正端起手边的茶盏，凑近唇边，似乎欲饮——
“陛下！”楚惊鸿失声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突兀！
霎时间，御书房内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承明和庞敬之的争论停了，所有侍立的太监屏息垂首。
萧景玄端茶的动作顿住，抬眸，深邃的目光带着一丝讶异和探究，直直地看向她：“嗯？爱卿有何事？”
楚惊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该怎么办？直接说茶可能有毒？证据呢？仅凭一个猜测和一本闲书？若猜错了，便是诽谤圣躬、扰乱御前的大罪！若猜对了……揭穿这一切，皇帝会如何反应？那送信提醒的小太监又会是什么下场？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皇帝的多疑，宫闱的诡谲，那纸条的警告，嘉宁的暗示……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她不能直接说破！
“臣……臣……”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挤出一种因突发奇想而惊扰圣驾的惶恐，“臣方才聆听两位大人所言，忽发谬想！西南苗地，山深林密，大军确难展开！臣想起……想起昔年在北境，曾以小队精兵，依托地利，奇袭制胜！或可借鉴！或许……或许可遴选熟悉山地作战之精锐，组成特遣小队，并非为镇压，而是快速穿插，隔离械斗双方，擒其为首煽动者，如此或可事半功倍，既显朝廷威严，亦避免大军压境之反效！臣一时思及此处，心中激动，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她语速极快，将方才因惊骇而失态的惊呼，硬生生扭成了一个关于西南军务的“突发奇想”，并迅速给出了一个具体且颇有见地的战术建议！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柳承明和庞敬之皆面露愕然，显然没想到这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参军事”会突然冒出这样一番话来，而且这想法……听起来竟颇有几分可行之处！
萧景玄端着那盏险些饮下的茶，目光幽深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楚惊鸿，久久未曾言语。
他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仓促编造的理由。
楚惊鸿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她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信这番说辞。
更不知道……他手中那盏茶，究竟喝，还是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