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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四类现场

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锦绣里废墟上临时支起的巨大防雨棚,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棺材盖。空气里那股顽固的焦糊味被水汽稀释,却并未消散,反而混合着湿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冷却后的微腥,形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和腐败的独特气息。棚顶几盏高功率的勘查灯射出惨白的光柱,穿透淅沥的雨幕和蒸腾的水汽,将这片劫后之地切割得棱角分明,明暗对比强烈得刺眼。

陈克非站在警戒线内,雨衣的兜帽拉得很低,阴影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嘴唇和下颌紧绷的线条。雨水顺着雨衣的褶皱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早已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双手插在雨衣口袋里,指关节隔着湿冷的布料死死抵着掌心,用那清晰的痛感压制着胸中翻腾的、混杂着后怕与狂怒的岩浆。

几个小时前咖啡馆那场惊魂的玻璃爆裂,碎片擦着他脸颊飞过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林见远那歇斯底里的质问——“缅甸!重生塔!荧惑守心!命格置换!”——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着他试图维持的理性堤坝。更让他心头发寒的是张川当时的反应——那种被瞬间戳穿核心秘密的骇然失态!这个反邪教办的年轻干事,他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

混乱中,他接到了紧急通知:技术队在对焦尸进行二次复检时,在鼻腔深处极其隐蔽的位置,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尚未被高温完全破坏的植物残骸。需要他立刻赶回现场,进行关键物证的定位和提取。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焦糊与湿冷的空气,强行将咖啡馆的混乱和林见远的质问压回心底。现场。证据。这才是他的战场。他抬起眼帘,目光穿透雨幕,落向那片被勘查灯重点笼罩的核心区域——三具覆盖着白布的焦尸轮廓,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和沉重。昨夜那场大火仿佛凝固了时间,将最后的挣扎和痛苦永远地烙印在了这片焦土之上。

技术队的负责人老赵,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法医,正蹲在离尸体稍远一点、相对干燥些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一个便携式真空吸滤装置,收集着地面散落的灰烬样本。看到陈克非走近,他抬起头,厚重的老花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队,”老赵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你来了。东西在中间那具(尸体),鼻腔深处,靠近筛板的位置。量极少,跟焦油和碳化物混在一起,差点漏过去。”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技术员手中拿着的、已经封装好的透明证物袋。袋子里面只有一小撮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深灰褐色的粉末状物质,混杂着更细小的黑色碳粒。

陈克非点点头,没有多问,目光重新投向那三具焦黑的轮廓。现场勘查的初步报告他已经看过:三具尸体呈不规则三角分布,间距没有特别标注。但此刻,在强烈的勘查灯光下,在雨水冲刷掉部分浮灰后,尸体的位置和姿态似乎呈现出某种……别扭的规律感?尤其是中间那具,头部似乎微微偏向一侧。

“间距量过了吗?”陈克非的声音透过雨衣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量了,”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立刻回答,手里还拿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卷尺,“最远两点距离大概五米多点,最近的两具……呃,稍等。”他展开卷尺,走到靠得最近的两具尸体旁,小心地避开可能残留的痕迹,将尺头抵在一具尸体的肩部外侧,拉直卷尺,指向另一具尸体相对应的位置。

陈克非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闪着金属光泽的卷尺。技术员报数:“……4.1米…4.15…4.18…”卷尺在延伸,技术员的手指捏着尺带,似乎在寻找一个更精确的点。卷尺的刻度在灯下反射着冷光。

就在尺带拉过某个位置时,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数字!是卷尺本身!

在靠近尺头大约2米刻度线附近的位置,金属尺带表面那一层用于防滑和增加摩擦力的细密颗粒状涂层,出现了几道极其细微、但异常清晰的平行划痕!那划痕非常新,金属的底色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泽,与周围略显磨损的涂层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是有人用指甲或者某种硬物,在这个特定的2米刻度位置,反复地、用力地刮擦过无数次!以至于连坚硬的金属涂层都被磨掉了!

2米!

这个数字如同闪电般劈入陈克非的脑海!一个深埋在他记忆深处、如同毒刺般日夜折磨着他的场景瞬间翻涌上来——三年前,他刚入警队跟着师傅处理的第一个大案,那起轰动一时的富豪别墅灭门案!现场唯一有价值的物证,就是凶手在逃离时无意中在窗框上留下的一道刮痕!那道刮痕的长度,经过无数次复测和争论,最终被精确地认定为——2.00米!正是这个关键数字,结合其他线索,才锁定了当时一个因债务纠纷铤而走险的装修工!

而师傅那把从不离身的、陪伴他破获无数大案的旧卷尺,其2米刻度线附近,因为那次案件的反复测量和标记,也留下了类似的、被硬物(师傅常用一枚特制的小钢锥标记关键点)反复刮擦磨损的痕迹!那个痕迹的形状和位置,陈克非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陈克非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从那个被吓了一跳的技术员手中夺过卷尺!动作粗暴得让旁边的老赵都皱起了眉头。

“陈队?”技术员惊疑不定。

陈克非没理会,他死死捏着冰冷的金属卷尺,指腹带着微颤,用力地摩挲着那个2米刻度线附近的位置!粗糙的触感传来,但那绝不是涂层本身的颗粒感,而是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深刻的平行凹槽!凹槽的边缘甚至有些锋利!这绝不是师傅那把卷尺上那种因长期使用和标记形成的均匀磨损!这更像是…有人为了模仿那个痕迹,刻意用利器新刮出来的!模仿得极其用心,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为什么?为什么要刻意模仿师傅卷尺上的磨损痕迹?出现在这个火灾现场?是谁在用这把尺子?是技术队的人?还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嘲弄?!

巨大的疑云和一种被冰冷窥视的恶寒瞬间笼罩了陈克非。他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技术员的脸。有人茫然,有人不解,有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看不出任何异样。

“这把尺子,谁领的?”陈克非的声音冷得像冰,握着卷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是…是我从物证科统一领取的装备箱里拿的,陈队。”那个年轻技术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解释,“箱子里都是新的,密封条完好。这把尺子有什么问题吗?”

新的?密封完好?那这刻意模仿的刮痕从何而来?是物证科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在他到达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尺子?陈克非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感觉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网,正悄无声息地收紧。

“没事。”陈克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卷尺递还给技术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继续工作。精确测量每一具尸体之间的距离,特别是关键部位的水平间距,精确到厘米。”他刻意加重了“精确”二字,目光再次扫过那2米处的刮痕。既然对方想用这个“标记”混淆视听或传递信息,那他偏要把一切数据都钉死!

技术员们重新投入工作,卷尺被小心地拉直。陈克非紧盯着每一次测量,亲自记录着数据:“A到b,肩部外侧,4.21米…A到c,头部中点连线,5.17米…b到c,脚踝外侧,4.19米…” 每一次报数,他都在笔记本上清晰地记下位置和数值。

4.2米左右。这个数字反复出现。陈克非看着记录本上那几组极其接近“4.2”的数据,眉头紧锁。是巧合?还是某种刻意的安排?如果是刻意,这个数字代表什么?坐标?密码?还是……某种仪式的特定间距?他想起林见远在咖啡馆吼出的“祭祀”、“命格置换”,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陈队!”老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老赵已经完成了对中间那具尸体鼻腔样本的初步封装,他拿着那个小小的证物袋,凑近勘查灯,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有点不对劲。你过来看看。”

陈克非立刻走过去。老赵将证物袋小心地举到灯光下。袋子里那撮深灰褐色的粉末和黑色碳粒混合物,在强光照射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诡异的幽蓝色反光?像某种劣质荧光粉,又像是……极其微小的、具有放射性的尘埃在特定光照下的反应?

“这…这是……”陈克非的心猛地一沉。

“还不能百分百确定,需要实验室光谱分析。”老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谨慎和巨大的忧虑,“但这反光特征…非常像某种放射性同位素衰变时的切伦科夫辐射…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出现在这里…”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克非,“这东西是蓍草灰。古代占卜用的蓍草。我在古籍图谱里见过标本,茎秆的纹理和燃烧后的灰烬形态很特殊。但这放射性…绝对不正常!天然蓍草不可能有这玩意儿!”

蓍草!占卜!放射性!

这三个词如同三颗炸弹,在陈克非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昨晚火灾幸存者苏晚惊恐描述的“跳舞人影”,墙上那诡异的三足蛇尾鸟图腾,林见远吼出的“祭祀”、“缅甸”、“荧惑守心”……所有的线索碎片,被这撮带着诡异放射性的古老占卜植物灰烬,如同磁石般猛地吸附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极度不愿面对、却又无法否认的恐怖方向——这绝不仅仅是纵火!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融合了古老邪术与现代科技(放射性物质)的仪式!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巨大职业挫败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陈克非的理智堤坝!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临时搭建的物证台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台面上的烧杯、镊子一阵乱跳!

“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血腥气和狂怒的颤抖。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雨棚外,雨声依旧淅沥,却仿佛带着无尽的嘲弄。

“陈队!冷静!”老赵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喝道,“现场!注意现场!”

陈克非猛地甩开老赵的手,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具焦尸,如同要穿透那层白布,看清下面隐藏的所有邪恶秘密。就在这时,他别在肩头的警用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电流噪音,紧接着,技术队小王的惊呼声刺耳地传了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陈队!赵老师!你们快来看监控!见鬼了!这…这时间不对!”

陈克非和老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两人立刻大步冲向临时搭建在雨棚角落的、用于回看现场监控录像的简易工作台。小王脸色煞白,手指有些发抖地指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那是安装在城中村入口附近一个老旧路灯杆上的治安摄像头拍下的画面。时间戳显示:23:17:05。画面里,起火点附近的那条狭窄巷道还一片平静,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光晕。但就在画面靠近中央的位置,靠近那堵画有三足鸟图腾的承重墙的地方,一个模糊的、穿着宽大白色衣物的人影,正以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姿态,如同提线木偶般,在墙前缓慢地、无声地“舞动”着!姿态与苏晚最初的描述惊人地吻合!

“就是这里!苏晚说的白衣人影!”小王指着那个模糊的白影,声音发颤,“但…但是…陈队你看时间轴!”

小王的手指颤抖着拖动播放进度条。画面开始以正常速度播放。白衣人影那诡异扭曲的“舞蹈”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就在人影动作似乎达到某个顶点,双臂猛地向上扬起的瞬间——

“轰!!!”

屏幕画面猛地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和喷涌的橘红色火焰彻底吞噬!剧烈的爆燃发生了!时间戳显示:23:17:20。

从人影开始“跳舞”到爆燃发生,间隔大约15秒。

“问题在…在这里!”小王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他再次将画面拖回人影刚开始舞动的前几帧,然后启用了播放软件的逐帧分析功能。他将播放速度调到最慢,一帧一帧地推进。

陈克非和老赵屏住呼吸,紧盯着屏幕。画面在慢放下一帧一帧地跳动。白衣人影的动作被分解得极其缓慢、僵硬。当画面推进到某一帧时,小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看这里!”他用鼠标圈出画面右上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另一栋居民楼二楼的一扇窗户,窗户里透出室内的灯光。灯光映照下,窗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电子万年历。

万年历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日期:10月27日(正确)

时间:23:16:52

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监控画面本身的时间戳是23:17:05,但…但是这个万年历显示的时间是23:16:52!差了…13秒!”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时间差!监控时间被人篡改过?!

“还不止!”小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拖动进度条,找到爆燃发生的那一帧(时间戳23:17:20),再次指向那个万年历角落。爆燃的强光瞬间照亮了那扇窗户,万年历上的数字在强光下短暂地清晰无比:

23:17:03!

“爆燃实际发生的时间,根据这个万年历显示,应该是23:17:03!但监控记录的时间是23:17:20!差了整整17秒!”小王的声音带着发现惊天秘密的颤抖,“还有!陈队,赵老师,你们注意看这个白衣人影的动作!”

他将爆燃前几帧的画面并列显示在屏幕上。在正常监控时间戳下(23:17:18,19,20),白衣人影的动作似乎连贯流畅。但在万年历真实时间对照下(实际对应23:17:01,02,03),用逐帧播放仔细看,就会发现白衣人影的每一个动作帧,都比前后帧的画面……色温略微偏冷一点点!极其细微!如同在流畅的视频里,被极其高明地插入了十几帧来自其他时间点、或者经过特殊处理的画面!正是这些插入的帧,让监控记录显示的时间比真实时间慢了整整17秒!也让人影的“舞蹈”在时间轴上被拉长、扭曲!

伪造!延时!17秒的时间差!

“十七秒…”陈克非喃喃自语,如同魔怔。这个数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贯通了所有线索!湿纸巾上涂鸦的颜料,砖块上的粉末,威胁信…深褐色!苏晚手腕的疤痕…深褐色!还有那袋硅藻土…灰白色!而眼前这被篡改的17秒…十七秒能做什么?足够真正的点火者逃离?足够某种延时装置启动?还是…完成某个仪式最后的步骤?!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真相逼近的战栗和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席卷了陈克非!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某个庞大阴谋的核心齿轮!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片被雨水和灯光笼罩的废墟,扫过每一个忙碌的技术员身影,试图找出那个隐藏的、篡改时间的幽灵!

就在这时,警戒线外围传来一阵骚动和记者们七嘴八舌的提问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强硬地挤开人群,试图钻过警戒线——是林见远!他头发凌乱,额角还贴着一小块纱布(显然是咖啡馆玻璃爆裂的“纪念品”),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着,死死地盯向陈克非的方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盯向他手中的那个装着放射性蓍草灰的证物袋!

“陈克非!那是什么?!”林见远的声音穿透雨幕和警戒线,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是不是从尸体里找到的?!是不是跟缅甸有关?!是不是……”

陈克非看着这个如同跗骨之蛆般再次出现的记者,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为了所谓“真相”可以焚烧一切的偏执光芒,再想起刚刚发现的监控时间被篡改、卷尺被模仿、以及那诡异的放射性蓍草灰……咖啡馆里被玻璃碎片支配的恐惧,苏晚可能被舆论吞噬的后果,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穿着深蓝雨靴的幽灵窥视……所有的压力、愤怒、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不再压抑!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几步就冲到警戒线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瞬间将试图靠近的林见远笼罩!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指向林见远,而是指向林见远脚下那双沾满了泥泞的鞋!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愤怒和冰冷的指控,响彻在雨声和勘查灯惨白的光线下:

“你鞋底的土,从命案现场来——告诉我,是哪个命案现场?是这里?还是……殡仪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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