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声的证言
市局地下三层，“静默舱”的姊妹设施——“回音室”。名字带着讽刺，因为这里的设计恰恰是为了让最细微的声音也无处遁形。与“静默舱”的灰蓝压抑不同，“回音室”的墙壁和天花板覆盖着特殊的深灰色声学材料，表面布满细密的蜂窝状孔洞，像某种巨兽的肺泡。空气流通系统被调到最低档，几乎听不到风声，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耳膜发胀的绝对安静。惨白的无影灯从天花板正中央垂直打下，将房间中央那张沉重的合金审讯桌照得如同手术台般冰冷刺眼。
苏晚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依旧是那身宽大的病号服，在强光下更显单薄。她没有戴任何戒具，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尖纤细苍白。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褐色的、时而空洞时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易碎的瓷偶。
陈克非坐在她对面。深蓝色的制服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那块功能繁复的警用手表。表盘反射着冷光。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几份文件：苏晚的脑部fmRI影像报告，上面十七个刺目的红点排列成危宿星图；雨衣的痕检报告，龙涎酮的浓度热力图和那几根亚麻金发丝的dNA初步分析；还有一份加急送来的、金属碎屑的初步元素光谱分析摘要。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他的心头。
他的状态很糟。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里的血丝密布，像蛛网般缠绕着疲惫与一种濒临爆发的焦躁。口袋里那个装着陈欣香水小样的证物袋，像一块烙铁，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神经。姐姐失踪了。所有能找到的联系方式全部失效，报社说她请了“紧急事假”，家里空无一人，常去的咖啡馆、书店… 都找不到她的踪影。而所有的线索，最终都诡异地汇聚到眼前这个沉默的女人身上。
“回音室”的绝对安静放大了每一丝声响。陈克非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听到苏晚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附近奔流的低沉嗡鸣。这寂静如同实质的凝胶，包裹着他，也包裹着苏晚，将两人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充满未知与敌意的空间里。
他需要突破口。需要一个能撬开苏晚紧闭的嘴，找到姐姐下落的支点。
“苏晚。”陈克非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房间的声学特性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如同冰块撞击，“看着我的眼睛。”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在接触到陈克非那双布满血丝、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时，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瑟缩了一下，迅速垂落下去，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
“昨天傍晚，18：30到19：15之间，城东湿地公园。”陈克非没有任何铺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射出，“你在那里。穿着这件雨衣。”他用指尖点了点摊开的雨衣痕检报告照片。“你和一个人有过接触。肢体接触。很可能是冲突。”
苏晚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呼吸频率似乎有了一瞬间的紊乱，但很快又被强行压制下去，恢复了那种微弱的平稳。
“告诉我，”陈克非的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涌向桌子对面，“那个人是谁？”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在“回音室”冰冷的空气里交织。
苏晚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甚至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很小，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抗拒和自我保护。
陈克非的耐心在以秒为单位迅速消耗。焦虑和对姐姐安危的恐惧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将那份dNA初步分析报告推到苏晚面前，手指重重地戳在那行刺眼的结论上——“不排除来自同一个体”！
“认识她吗？”陈克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厉色和一丝颤抖，“陈欣！这个名字！认识吗？！” 姐姐的名字从他口中吼出，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高压电流击中！她倏然抬起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之前的空洞和茫然瞬间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混杂着惊恐、痛苦、甚至…一丝哀求的情绪所取代！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般的抽气声。
屏幕上，连接着苏晚手腕脉搏传感器的数据流瞬间飙红！心率从平稳的75瞬间冲上110！呼吸频率监测的曲线变成了剧烈起伏的锯齿状！代表皮电反应的数值也陡然飙升！
她在害怕！她在剧烈地挣扎！这个名字触及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严密封锁的、极度痛苦的区域！
陈克非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盯着苏晚痛苦挣扎的表情，捕捉着她眼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突破口就在这里！
“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陈克非步步紧逼，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苏晚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不…不是…”苏晚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而微弱，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我不知道…不是…我…” 她的眼神混乱而无助，双手猛地抬起，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身体在椅子上无法控制地扭动起来，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酷刑。
“警告！生理指标严重超限！脑电波出现异常高频放电！” 观察室里的技术员急促的声音通过陈克非的微型耳麦传来。
陈克非心中一凛，立刻想起秦老关于苏晚脑中那个第十七点“触发器”的警告。他强压下立刻冲上去逼问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不能让她彻底崩溃！
“镇静喷雾！最低剂量！”陈克非对着麦克风低吼。审讯桌侧面一个隐蔽的喷口无声地释放出极细微的、含有微量镇静成分的气雾。
几秒钟后，苏晚剧烈的挣扎和痛苦的表情渐渐平息下来。她抱着头的手无力地滑落，搭在膝盖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涣散，仿佛刚才那剧烈的情绪爆发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陈克非感到一阵挫败感。暴力逼问似乎行不通，反而可能触发她脑中那个危险的“炸弹”。
他深吸一口气，改变了策略。目光落在苏晚那双刚刚因为痛苦而死死抓挠头发的手上。此刻，她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 划动。
不是漫无目的的划动。那指尖的轨迹，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 **韵律感**？像在描摹，像在复刻某种深植于潜意识的图案。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fmRI屏幕上，苏晚海马体里那十七个排列成危宿星图的疤痕点！难道… 此刻她无意识的行为，是在重绘那个被“刻”在记忆中枢的星图？！
他立刻对着耳麦低语：“小宋！桌面接触点红外热成像！实时追踪她手指轨迹！快！”
观察室里的技术员迅速响应。主屏幕上，审讯桌面的热成像图瞬间覆盖了苏晚的影像。只见代表她指尖温度的红点，正在冰冷的深蓝色桌面上，缓缓移动，留下一条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橘红色轨迹！
那轨迹… 起笔是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向外延伸出短促的折线，停顿，转向，再画出带有特定角度的弧线… 虽然断断续续，虽然缓慢而犹豫，但陈克非无比确定——那正是危宿星图的起手式！那正是陆教授笔记里标注为“主记忆湮灭之枢”的邪异图腾！
她的大脑被摧毁了，被刻上了烙印，但她的身体，她的肌肉记忆，还在本能地“书写”着那个控制她的符咒！
就在这时，苏晚仿佛被自己指尖的划动惊醒。她猛地停下了动作，手指蜷缩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平静。
陈克非的心沉了下去。物理的线索似乎走入了死胡同，心理的突破口又被那道“星图”牢牢锁死。审讯陷入了僵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时间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姐姐失踪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致命的！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苏晚却突然抬起了头。她空洞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陈克非身上，而是越过了他，投向了“回音室”深灰色的墙壁。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用一种极其平板的、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开始背诵：
“…夏五月，火逾王屋。秋七月，有星孛入北斗。冬，陨霜不杀草，李梅实。书曰：‘失刑也。’…”
陈克非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这内容… 这语调… 他太熟悉了！就在城中村纵火案的现场，在那具诡异“坐起”的焦尸手中，紧紧攥着一片被烧得焦黑卷曲的残卷！技术队费尽心力才拼凑复原出部分文字，内容正是《左传》中记载灾异天象的段落！其中最关键、最完整的一段，就是眼前苏晚正在背诵的“夏五月，火逾王屋…”！
一字不差！连那古老晦涩的用词和语序都分毫不差！
这绝不是巧合！这证明苏晚不仅见过那份残卷，甚至可能… **亲身参与**了那份残卷出现在焦尸手中的过程！或者，她根本就是那个在尸体手中塞入残卷的人？！
“闭嘴！”陈克非再也无法控制！被戏弄的暴怒、对姐姐安危的极致担忧、连日积累的巨大压力、以及眼前这女人如同提线木偶般背诵着与案件核心证据高度关联的经文所带来的巨大悚然感，如同火山般轰然喷发！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力量带动沉重的合金审讯椅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双手狠狠拍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
“砰！！！”
一声巨响在“回音室”内炸开！巨大的声浪撞击着蜂窝状的吸音墙壁，发出沉闷的回响！
“告诉我真相！苏晚！别在这里装神弄鬼！陈欣在哪里？！”陈克非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和狂暴的愤怒，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嗡嗡作响！
然而，就在他双掌拍击桌面的巨响余音未绝之际——
一股极其低沉、却带着强劲穿透力的震颤感，如同水波般，从被拍击的金属桌面中心迅速扩散开来！嗡… 嗡… 嗡…
这震颤感清晰地传递到陈克非按在桌面的手掌上，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规律性的压迫感！与他之前在“静默舱”感受到的、与水珠共振的频率如出一辙！
又是17赫兹！
陈克非的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他猛地低头看向桌面！看向自己按在桌面上、正清晰地感受着那低频震颤的手掌！
“回音室”厚重的隔音门，就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频震颤中，被猛地从外面撞开了！
老周那张总是带着学者式沉稳的脸，此刻煞白一片，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他甚至连基本的报告都忘了，直接冲着里面失声吼道：
“陈队！医院！中心医院急诊！刚送进去的！车祸！重伤昏迷！是…是陈欣！！”
轰！！！
如同一个万钧巨锤狠狠砸在陈克非的天灵盖上！他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尖锐的、无意义的蜂鸣声！整个世界都仿佛在疯狂旋转、崩塌！
姐姐… 车祸… 重伤昏迷…
“脊椎…！”老周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补充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克非濒临崩溃的神经，“…急诊ct… 发现异物… 高位颈椎… 嵌入碎片… 初步看… 是…是钛合金！！”
钛合金！！！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审判之雷，在陈克非彻底陷入黑暗的意识深渊中，轰然炸响！
苏晚手臂皮下的网格！雨衣撕裂口上的碎屑！还有… 此刻嵌入姐姐高位颈椎的异物！同样的冰冷金属！同样的非人亵渎！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愤怒，最终都汇聚成这毁灭性的一击！
陈克非的身体晃了晃，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他扶着剧烈震颤的桌面，才勉强没有倒下。布满血丝的双眼，失神地、空洞地望向审讯桌对面。
苏晚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在陈克非狂暴的怒吼、在得知陈欣噩耗的冲击下、在那17赫兹的低频震颤中… 她脸上的空洞表情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之前所有的茫然、痛苦、挣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甚至，陈克非在她微微低垂的眼睑下，似乎捕捉到了一丝… 转瞬即逝的、难以言喻的…了然？
仿佛她早已知道，一切终将如此。
“回音室”内，只剩下金属桌面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17赫兹嗡鸣声，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丧钟，为失踪的陈欣，也为濒临崩溃的陈克非，幽幽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