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快递幽灵
雨水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吝啬地透下一点惨白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湿冷，混合着泥土、腐烂落叶和远处尚未散尽的焦糊气味，沉甸甸地灌入林见远的鼻腔。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了水的棉花上，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公寓门。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屋内景象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更加颓败。书桌上，昨夜那袋来历不明的灰白色粉末（疑似硅藻土）依旧摊开着，旁边散落着打印出来的、苏晚手腕上那道扭曲蛇形疤痕的特写照片，湿纸巾涂鸦的放大图，还有那页泛黄的《左传》残片，背面潦草的蛇尾符号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一切。窗外的天光勉强照亮房间一角，大部分空间仍陷在粘稠的昏暗里，堆叠的书籍和文件如同沉默的墓碑。
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延至头顶，几乎要将他溺毙。他连开灯的力气都欠奉，摸索着把自己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电脑椅里，椅背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刺入脊椎。他闭上眼，试图将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线索——苏晚歇斯底里的恐惧、陈克非冰冷如刀的警告、车顶的凹陷、砖块上的深褐粉末、神秘Id的《周易》爻辞、还有那袋冰冷的骨灰状硅藻土——统统驱逐出去，哪怕片刻的安宁。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的瞬间——
“笃、笃笃。”
短促、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存在感的敲门声，突兀地撕裂了室内的寂静。
林见远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身体绷直，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不是幻听。那敲门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不疾不徐，却又透着一股非人的精准和冷漠，仿佛敲门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某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没有门铃声。没有喊话。只有这单调、重复的敲击，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一声声，如同敲在绷紧的鼓皮上。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滑下椅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像一只警觉的猫，弓着身子，无声无息地挪到门后。老旧的门板并不厚实，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门外空气的流动。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将眼睛凑近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用于通风的百叶格栅。
透过格栅的缝隙，视野被切割成一条条。门外昏暗的楼道感应灯似乎坏了，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幽绿指示灯提供着一点微光。光线太暗，只能勉强看到一双脚。
一双深蓝色的、沾满泥点的、廉价的塑料雨靴。
雨靴的主人似乎就站在门前，一动不动。没有脚步声离开，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只有那冰冷的、有节奏的敲门声，依旧固执地重复着：“笃、笃笃。”
林见远的神经绷到了极限。这绝不是邻居，也不是寻常的快递员。他猛地直起身，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手心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迅速环顾四周，抄起墙角一根沉重的、原本用来顶窗户的实木短棍，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踏实感。
敲门声停了。
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林见远等了足足一分钟，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他再次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猫眼。
猫眼外，一片模糊的、扭曲的昏暗。刚才那双雨靴消失了。楼道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走了？
他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他拧动门锁，动作极其缓慢，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他猛地拉开一道门缝，警惕地向外望去。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感应灯依旧固执地黑着。地上，靠近他门边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又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和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标识，没有收寄件人信息，甚至连邮戳都没有。它就那么突兀地躺在那儿，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墓碑。
林见远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他握紧手中的短棍，警惕地探出头，左右张望。楼道两端都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粗重。他迅速弯腰，用棍子的一端将那文件袋拨拉进来，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反锁，插上插销，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大口喘着气。
安全了？不。一种更深的、被无形之物窥视和操控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低头看着脚边那个文件袋，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像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潘多拉魔盒。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戴上一次性pE手套，拿起那个文件袋。入手很轻，里面似乎只有薄薄的几张纸。他走到书桌前，拧亮台灯。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桌面的阴影，也将文件袋的轮廓照得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动作尽量轻柔，避免破坏任何可能的指纹痕迹（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飘散出来——像是陈年的纸张混合着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铁锈腥气。
他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纸。
第一张，又是一张照片。
这一次，照片更加老旧。边角已经磨损卷曲，泛着深沉的黄褐色。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破旧、明显不合身衣服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背景是荒凉的野地，几棵枯树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小男孩剃着光头（这在那个年代很常见），瘦得颧骨高耸，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凶狠的桀骜不驯。他微微歪着头，嘴角紧抿，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眼神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被生活过早磨砺出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林见远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张脸！这张脸他绝不会认错！尽管稚嫩许多，但那五官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神气——与昨夜收到的、那个穿着囚服眼神空洞的光头少年，以及三年前那场大火中消失的发小周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个年龄段！童年、少年、青年！三个不同时期的周凯！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抓起昨夜收到的囚犯照片，将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台灯的光线下，两张照片上的面孔跨越时光，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重叠、印证！囚犯照片上那空洞麻木的眼神，似乎在这一刻，与童年照片里那份桀骜凶狠，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头发凉的延续！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绝不是巧合！这更像是……一份精心准备的、跨越时间的死亡预告！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然后呢？周凯三年前已经“死”于那场大火！那昨晚锦绣里焦尸的身份……那个dNA显示是“已死三年”的死刑犯……
混乱和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向第二张纸。
这是一张打印纸。上面没有照片，只有一段用极其规整的、仿佛印刷体一般的宋体字打出来的文字。内容却让林见远瞬间如坠冰窟：
“林见远记者，好奇心是盏好灯，但照得太近，容易烧着自己。锦绣里的灰烬还没冷透，苏晚女士的手腕还疼着，你车顶的坑也没补呢。有些墙，碰不得；有些火，看不得；有些影子，追不得。再往前一步，下次落在你头上的，就不是砖头了。”
冰冷的威胁，赤裸裸的警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见远的神经。对方不仅知道他的一切动向——调查图腾、接触苏晚、发现疤痕、收到警告砖块——甚至对他公寓门口的投递时间都精准把控！这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比任何直接的暴力都更令人窒息和恐惧。
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水杯、物证袋都跳了起来！
“操！”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被彻底激怒的狠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抓起那张威胁信，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紧绷而微微颤抖。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窄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冰冷的威胁信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被动挨打？绝不！对方越是想捂，就越证明火种就在灰烬之下！他猛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篇关于苏晚的报道评论区里，那个神秘Id“xJ7#kLp02!”留下的三条《周易》爻辞还在那里，如同冰冷的谶语。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林见远喃喃自语，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淬火的刀锋。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斗志取代。你让我潜？我偏要见！你让我惕？我偏要追！
他坐回电脑前，开机。屏幕冷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他不再看那些物证照片，而是直接打开了追踪Ip地址的专业软件。那个神秘Id“xJ7#kLp02!”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幽灵”的尾巴，尽管这尾巴可能也是对方故意留下的饵。
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密集如骤雨。林见远调动了自己在黑客论坛混迹多年积累的所有人脉和技术资源，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循着那串乱码Id留下的极其微弱的数据痕迹，在浩瀚的网络海洋中艰难地回溯、追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专注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浑然不觉。追踪路径极其曲折，对方显然使用了多层跳板和加密代理，Ip地址如同狡兔，在虚拟世界里疯狂地变换着窟穴。东京、赫尔辛基、开罗…一个个虚拟坐标在屏幕上飞速闪过。
就在林见远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他法时，追踪路径图上一条极其隐蔽的旁支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次极其短暂、几乎被主路径掩盖的dNS解析记录，指向一个非常小众的、位于东南亚的虚拟币支付网关。记录显示，就在今天下午，有人使用少量无法追踪的比特币，通过这个网关，支付了一项服务费用——一个匿名的、基于缅甸境内服务器的加密代理服务！
缅甸！
林见远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迷雾！骨灰盒芯片的资金流向也与境外有关！那个神秘的“用户666”的Ip也曾指向缅甸！而现在，这个给他留下《周易》警告的神秘Id，其踪迹的末端，也指向了这片混乱之地！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缅甸”这个关键词，如同磁石般猛地吸附、串联起来！一张无形的、跨越国境的巨大黑网，似乎正缓缓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张童年周凯的照片，翻到背面。之前收到时，他心神剧震，只匆匆扫了一眼那些深褐色的字迹。此刻，在追踪到缅甸线索的强烈冲击下，他再次凝神细看那些写在照片背面的、摘自《左传》的段落：
“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其以丙子若壬午作乎！水火所以合也……’‘……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
这些文字艰深古奥，讲述的是春秋时期占星家梓慎预言火灾的故事。“融风”被指为火灾的征兆，并预言火灾将在丙子或壬午日发生，波及宋、卫、陈、郑四国。
林见远的目光死死钉在“融风”二字上。传说中，三足金乌是驾驭太阳神车的神鸟，与火息息相关……“融风”，是否也暗指某种与火相关的力量或……仪式？而“丙子”、“壬午”这些干支纪日……他脑中灵光一闪，迅速在电脑上打开一个万年历转换程序，手指颤抖着输入了周凯的出生日期……
换算结果跳了出来：壬午年！
林见远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周凯出生在壬午年！而《左传》中预言火灾的，正是壬午日！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命理上的联系？周凯的“死亡”与“复活”，是否也与这所谓的“融风”、“火始”有关？
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他猛地想起父亲——那个痴迷古文字和符号学、最终却郁郁而终的教授——生前书房的墙上，就挂着一幅他亲手誊写的、笔力遒劲的梓慎预言《左传》全文！他小时候不止一次看到父亲对着那幅字出神！
父亲的研究…周凯的出生年…诡异的火灾预言…缅甸的阴影…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点，被“梓慎”和“融风”这两个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了一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恐惧和某种接近真相战栗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林见远的全身！他握着照片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节深深陷进泛黄脆弱的相纸里，几乎要将它捏碎。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没有铃声，没有震动，只有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
林见远的目光从照片上缓缓移开，死死盯住那闪烁着幽光的屏幕。刚刚串联起来的线索带来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这通幽灵般的电话，如同深渊中伸出的又一只冰冷的手。
他盯着那串毫无规律可言的数字，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是那个“幽灵”吗？是警告的延续？还是新的谜题？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电脑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窗外的霓虹灯光诡异地闪烁着，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堆满秘密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