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催眠审讯
市局地下二层的特殊审讯室,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夹缝中的金属盒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也盖不住的、陈年的灰尘与金属锈蚀混合的冰冷气味。墙壁是吸音材料包裹的浅灰色,摸上去带着细微的绒毛感,却吸不走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天花板角落的老式空调出风口,持续不断地吐出勉强维持在18摄氏度的冷风,发出低沉、单调的“嘶嘶”声,像一条冬眠的蛇在缓慢地吐着信子。灯光是惨白、均匀、毫无生气的顶光,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阴影,也抽离了所有暖意。
单向镜占据了整面侧墙,光滑如冰的深色玻璃背后,是同样冰冷、设备林立的监控室。此刻,镜面清晰地映出审讯室内的景象:一张固定在地面的金属桌,两把同样冰冷的金属椅子。桌子一侧,坐着身形佝偂、裹着一件破旧军大衣的流浪汉老李头,他头发花白纠结,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茫然地盯着桌面一处油渍,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另一侧,张川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深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绷。他面前摊开一个磨损严重的棕色皮本,旁边放着一块老式的、黄铜外壳的怀表,表链也是暗沉的黄铜色。他坐得笔直,眼神专注而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单向镜的另一面,监控室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的屏幕占据了半面墙,闪烁着跳动的波形、跳动的数字和审讯室内不同角度的黑白画面。空气压缩机、服务器机柜、各种精密仪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混合着空调的嘶嘶声,构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白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电子元件和冷却剂的味道。
陈克非背对着单向镜,双臂抱胸,靠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边缘。他穿着笔挺的警服常服,肩章上的银色徽记在屏幕反光下冷冷闪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鹰隼,一瞬不瞬地盯着主屏幕上老李头那张麻木的脸。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控制台冰凉的金属包边上快速敲击着,发出轻微但节奏清晰的“哒、哒、哒”声,像秒针在催促,又像压抑着某种不耐烦。
“张主任,”陈克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监控室的嗡鸣,带着刑警特有的、近乎刻板的务实,“程序正义靠的是物证链,是逻辑闭环。用催眠挖出来的东西?”他嗤笑一声,短促而冷硬,眼神扫过旁边屏幕上跳动的脑电波图,“且不说法庭认不认,光说可靠性,跟村口跳大神的托梦有什么区别?梦里指认凶手也能当证据?”他话语里的质疑如同冰冷的子弹,毫不掩饰地射向镜后正在进行的工作。
坐在控制台前、正调试着一台高精度声纹分析仪的林见远闻言,头也没抬,手指灵活地在几个旋钮间微调。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冷静。他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正是声纹仪的实时分析界面。
“陈队,”林见远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快捷键,保存了一段背景噪音样本,“跳大神只能糊弄糊弄愚夫愚妇。而张主任的催眠,至少能帮我们找到被糊弄的那个‘愚夫’脑子里,到底被塞进了什么版本的‘神谕’。”他推了推眼镜,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投向单向镜,仿佛能穿透那层深色玻璃看到张川的动作,“总比某些人,只会在物证堆里打转,靠猜谜和直觉办案强点。毕竟,直觉这玩意儿,”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记者特有的、一针见血的讽刺,“有时候比托梦还不靠谱。”
陈克非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侧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林见远:“直觉?林大记者,你口中的‘直觉’,是建立在现场痕迹、尸检报告、物证分析和十七年刑侦经验上的合理推断!不是神神叨叨地跟个流浪汉玩心理游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在密闭的监控室里激起小小的回音。旁边的技术警员小赵吓得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林见远只是平静地迎上陈克非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合理推断?”他微微挑眉,手指轻轻点了点声纹仪屏幕上一条稳定的基线,“那麻烦陈队用你的合理推断解释一下,为什么证物室那枚从纵火案死者鼻腔里找到的、沾着蓍草灰的纽扣,其残留的汗液dNA,会与三年前一桩未破的富豪绑架案现场遗留的烟头dNA完全匹配?跨越三年,毫无关联的案件,靠你的‘合理推断’链条怎么接?靠猜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止汗露?”他的话语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陈克非目前调查最大的困境。
陈克非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人当众揭了伤疤。那枚纽扣和烟头的dNA比对结果,是他今天早上才拿到的最新报告,连报告都还锁在他抽屉里,林见远这个记者是怎么知道的?!一股被窥探、被冒犯的怒火混合着被戳中要害的窘迫,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站直身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配枪套上,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眼神凶狠地瞪着林见远,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爆发的冲动。监控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主扩音器里传来张川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韵律感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监控室内剑拔弩张的僵局:
“老李…看着这光点…很安全…很温暖…”张川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像温和的暖流,与监控室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同时猛地扭头,看向主屏幕。
审讯室内,张川手中的黄铜怀表已经打开。古朴的表盘被摘掉了,露出里面复杂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精密机芯。他修长的手指捏着表链,让怀表垂落下来,悬在老李头眼前大约三十公分的地方。怀表如同一个微小的钟摆,开始以一种极其稳定、缓慢的节奏,左右摆动。
黄铜的表壳在惨白的顶光下反射着柔和、温暖的光晕。那规律的、近乎催眠的摆动轨迹,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老李头原本茫然、涣散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那晃动的光点吸引,浑浊的眼球开始缓慢地、笨拙地跟随着怀表移动。
“对…就是这样…跟着它…”张川的声音更加低沉舒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你感觉…很放松…很平静…像躺在晒暖的麦草垛上…”他的话语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听者的神经。
老李头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一直微微颤抖的身体也渐渐趋于平静。他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细微的“嗬…嗬…”声,眼神越来越迷离,仿佛真的陷入了某种温暖的幻境。
单向镜后,陈克非和林见远都屏住了呼吸,暂时抛开了刚才的争执,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和仪器数据。陈克非看着屏幕上老李头显着放缓的心率和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波形,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但眼中的锐利审视更深了。林见远则迅速调整了录音笔的增益,确保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声音变化,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准备随时记录关键信息。
“现在…回到那个晚上…”张川的声音如同引导的河流,不急不缓,“城中村…很热…你闻到烟味之前…看到了什么…”
怀表依旧稳定地摆动。老李头迷蒙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铜光,望向某个遥远而灼热的时空。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火……好大的火……”
“火在哪里?”张川引导着,声音平稳无波。
“……墙……”老李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而断续,“墙上……有东西……在动……”
“什么东西在动?”张川的追问如同羽毛落地,轻而精准。
老李头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急剧收缩,眼白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破旧的军大衣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窒息声!
监控室内,陈克非和林见远同时身体前倾!陈克非厉声低喝:“注意他的血压和心率!” 小赵手忙脚乱地调整着生理监护仪的报警阈值。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曲线如同失控的过山车,猛地向上窜起一个陡峭的尖峰!血压数值也在疯狂飙升!
“墙上有什么?!”张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老李头喉咙里的异响。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对方扭曲的面孔。
老李头被这声喝问震得浑身一抖,剧烈挣扎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天花板,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几个破碎、扭曲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
“……人……在烧……在跳……”
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极度的恐惧,如同砂纸摩擦金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抠出来的。
“谁在烧?!谁在跳?!”张川的声音如同紧追不舍的雷霆,身体微微前倾,施加着强大的心理压力。怀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摆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老李头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空洞地望向张川。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恐惧。他的嘴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频率高速翕动着,像是在念诵着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监控室内,林见远猛地调高了监听耳机的音量,眉头紧锁:“他在说什么?唇语!快!”他对着旁边负责录像的技术警员喊道。陈克非则死死盯着老李头扭曲的面部肌肉和口型,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对微表情和唇语也有涉猎。
就在这时!
老李头那急速翕动的嘴唇骤然停止!
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以一个几乎要折断颈椎的诡异角度!
紧接着,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布满血丝、瞪大到极限的眼睛,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原本浑浊的、带着惊恐神色的虹膜,如同被泼洒的墨汁侵袭,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迅速被一种纯粹的、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墨黑色覆盖!整个眼球,除了边缘一丝微不可察的眼白,完全变成了两枚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黑色玻璃珠!
“嗬——!!!”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如同钢针般猛地刺破审讯室凝滞的空气!这声音完全不像人类声带所能发出,更像是某种野兽临死前的惨嚎,又像是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尖啸!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吸音墙和单向镜!
监控室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尖叫震得头皮发麻!林见远面前的声纹分析仪屏幕上,原本稳定的波形基线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几乎垂直冲顶、占据整个屏幕的、尖锐到极致的声波峰值!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屏幕!
与此同时,旁边的心电图监控屏幕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在尖叫声响起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抹平!从剧烈波动的峰值,瞬间拉成了一条死寂的、没有任何起伏的直线!刺耳的、代表心脏停搏的尖锐蜂鸣声疯狂响起!
“室颤!不!直线!心跳停止!”小赵看着屏幕上那恐怖的水平线,失声尖叫,脸色惨白!
然而,比心电图的直线和声纹的尖峰更令人灵魂战栗的,是老李头在发出那声非人尖叫的同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异常清晰、甚至带着某种诡异韵律感的六个字!
那声音嘶哑、冰冷,完全不像他本人,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存在强行灌入、再从他的躯壳里挤出:
“荧惑星君……要开饭了……”
最后一个“了”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颤音,在刺耳的仪器警报声中幽幽回荡。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李头那向后仰到极限的头颅猛地向前砸落!
“砰!”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审讯室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那代表死亡的、单调而尖锐的长鸣,和声纹仪屏幕上那道直冲天际、凝固不动的恐怖声波峰,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地扎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陈克非第一个反应过来,如同猎豹般冲向审讯室的门,怒吼着:“开门!叫医生!快!”他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金属门板。
林见远则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控制台前,眼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声纹仪屏幕。那道尖锐的声波峰……它的形态,它的频率……一种强烈的、几乎不可能的熟悉感击中了他!他猛地扑向另一台连接着证物数据库的电脑,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飞快地输入指令,调取档案——编号E-1998-0817,长岭矿难现场唯一遗留物证,一枚嵌入岩石缝隙、带有未知辐射残留的金属碎片(后被证实为某仪器部件)的辐射脉冲记录图谱!
两张图谱被并列显示在屏幕上。
左边,是此刻声纹仪捕捉到的、老李头最后尖叫的声波频率图谱——一道尖锐、高耸、形态奇特的单峰。
右边,是矿难金属碎片残留辐射的脉冲频率图谱——同样是一道尖锐、高耸、形态几乎完全一致的单峰!
吻合度……超过99%!
“嘶……”林见远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这根本不是巧合!老李头最后那声被“荧惑星君”附体般的尖叫,其声波频率,竟然与二十多年前矿难现场遗留的致命辐射源的脉冲频率完全一致!
他猛地抬头,看向单向镜内。张川正蹲在老李头身边,手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苍白。而陈克非已经撞开了审讯室的门,带着医护人员冲了进去。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瘫倒在地的老李头,那只枯瘦、沾满污垢的左手,无意识地在地上痉挛般地抓挠着。粗糙的指尖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极其浅淡、却异常清晰的白色划痕——那划痕的轨迹,赫然构成了一个尖锐的、指向性明确的锐角!
危宿!又是那个指向死亡与秘密的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