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间琥珀
市局物证科那间恒温恒湿、弥漫着淡淡臭氧和精密仪器特有气味的实验室,此刻成了陈克非的临时战场。灯光被刻意调暗,只有几块屏幕散发出幽冷的光源,将围在操作台前的几人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剩下服务器风扇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以及键盘敲击时清脆又带着焦灼的嗒嗒声。
技术员小李的额角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那块最大的显示器。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恢复软件界面正在飞速滚动着十六进制代码流,进度条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蠕动。旁边另一块屏幕上,则是“甜橙”那部作为关键证物的手机的镜像备份文件系统树状图,无数文件图标密密麻麻,像一片由0和1构成的原始森林。
“陈队,这手机的数据删除…下手够狠的。”小李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丝挫败,“不仅是文件索引表被覆写,连存储区块都进行了低级格式化级别的多次随机擦除。常规恢复手段…基本宣告无效。”他敲下回车,屏幕上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警告框:“深度扫描失败:物理存储区块损坏或数据覆写不可逆。”
陈克非的眉头锁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他站在小李身后,双手撑在操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被删除的17秒通话,是连接17hz死亡信号、匿名触发指令和幕后黑手的关键桥梁。这17秒,如同凝固在时间琥珀里的毒虫,蕴藏着致命的真相,却偏偏被坚硬的树脂封存,难以触及。找不到它,所有的线索——灯管里的图腾发射器、暗网的神秘指令、路由器里那诡异的刮擦声——都成了断线的珠子。
“物理损坏?能确定吗?”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解剖室里那具冰冷尸体的影像,直播间那刺眼灯光下捕捉到的致命信号,还有林见远电话里那句“信号会带来净化”的警告,都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小李摇摇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几行更底层的存储诊断报告:“不是物理损坏。闪存颗粒的健康度良好。是…一种非常专业、近乎毁灭性的软件级数据清除。手法老辣,绝对是高手干的。完全覆盖了原始数据存在的痕迹。”他叹了口气,“想从这堆‘垃圾’里把那17秒通话捞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陈克非追问,目光锐利如刀。
“除非…能找到一种极其特殊的‘声纹刻痕’。”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突然从实验室门口传来。
陈克非和小李同时转头。林见远正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喘息,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他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灰色的U盘,脸上的表情混合着亢奋、急切以及一丝被陈克非瞪视的紧张。
“谁让你进来的?”陈克非的声音瞬间冷了好几度,像淬了冰的刀锋。这个家伙,简直是麻烦的代名词,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混乱和超出掌控的变量。
林见远立刻举起手中的U盘,像举着一面护身符:“通行证!你们技术科的刘主任特批的!陈警官,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那17秒通话,我有办法!”他快步走到操作台前,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我联系了国外一个专门做声纹取证和深层音频修复的实验室!他们开发了一种黑科技算法,专门针对这种被‘物理层面’抹除的音频残留!原理是利用声音震动在手机麦克风振膜、内部电路甚至外壳金属结构上留下的、极其微弱的应力形变‘记忆’,就像…就像在金属上轻轻敲了一下,虽然肉眼看不见凹痕,但分子层面的应力场会残留一段时间!他们的算法能通过分析手机内部所有压电传感器和麦克风周边电路的极微弱异常电流信号,反推出当时的声音应力场模型,再重构音频!他们称之为‘声纹刻痕’挖掘!”
陈克非盯着林见远,眼神复杂。又是这种天马行空、听起来像科幻小说的“办法”。但林见远之前的“玄学”推测,偏偏又屡次被冰冷的证据印证。这种矛盾感让陈克非异常烦躁。“‘声纹刻痕’?应力场反推?”陈克非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林大记者,你确定不是看了太多好莱坞特工片?这种实验室级别的、未经实战验证的技术,你拿来当救命稻草?”
“是不是稻草,试试才知道!”林见远毫不退缩地把U盘拍在操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眼神灼灼,“技术文档、算法白皮书、甚至他们处理过的几个成功案例,都在这里面!案例里就包括一起被专业设备彻底擦除的勒索电话录音恢复!陈警官,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抓住那17秒幽灵的机会!难道你就甘心让这关键的‘时间琥珀’永远封存,让凶手逍遥法外?还是说,”林见远微微扬起下巴,带着记者特有的尖锐,“你宁愿死守着所谓的‘程序稳妥’,也不愿意冒一丝风险,尝试一个记者提供的、可能管用的‘歪门邪道’?别忘了,‘甜橙’的案子,还有苏晚,她们等得起你的‘万无一失’吗?”
“你!”陈克非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猛地向前一步,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要擦出火星。技术员小李夹在中间,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危险的僵持。
“声纹刻痕…应力场反推…有点意思。”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张川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实验室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但质地普通的深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皮质笔记本。他脸上带着一种学者般的专注和好奇,缓步走了进来,目光直接落在林见远拍在桌上的那个U盘上。
“张干事?”陈克非的眉头依然紧锁,但对这位反邪教办的同事,他保持着基本的克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张川身上总有种游离在案件之外的疏离感,却又总能出现在关键节点。
张川对陈克非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依旧停留在U盘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陈警官,林记者提出的这个技术方向,虽然听起来前沿,但并非完全无稽。”他翻开手中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符号、公式和潦草的笔记,还夹着一些泛黄的剪报。他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幅手绘的、极其复杂的波形图和一些晦涩的注释。
“九曜重生教的核心教义中,对‘声音’有着近乎痴迷的崇拜。他们认为特定的声音频率,尤其是人声诵念的‘真言’,是沟通神明、引动‘灵性之火’的桥梁。”张川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讲述古老秘闻的质感,“在他们一些秘不外传的典籍残篇里,确实隐晦地提到过一种名为‘心印’的概念。大意是说,强大的、蕴含‘灵性’的声音,不仅能作用于耳膜,更能直接‘烙印’在受体的物质载体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刻痕’,即使声音本身消散,这刻痕也能被特殊方法感知甚至‘回响’。”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陈克非和林见远,“虽然他们的解释充满了宗教神秘主义,但从现代物理的角度看…这与林记者所说的声音应力场在物质结构上残留‘记忆’,似乎…存在某种概念上的映射。”
陈克非沉默了。张川的话,像一根奇特的线,一头连着林见远那看似科幻的“黑科技”,另一头则系在那邪教扭曲诡异的教义上。科学前沿与古老迷信,在这诡异的17秒通话上,竟然产生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交汇点。这感觉比单纯的科技犯罪更让人毛骨悚然。
“所以,张干事,你的建议是?”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不妨一试。”张川合上笔记本,语气笃定,“邪教擅长利用科技伪装神秘,也擅长将神秘伪装成巧合。这17秒通话,可能就是他们精心设置的一个‘现代心印’。无论从刑侦突破的角度,还是从理解他们犯罪模式的角度,都值得冒这个险。我可以用我的权限,为这次非常规技术尝试背书。”他看向陈克非,眼神坦然而坚定,“责任,我担一部分。”
陈克非的目光在林见远急切的脸、张川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小李屏幕上那刺眼的“恢复失败”警告之间来回扫视。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心上。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浊气仿佛带着解剖室和直播间的所有冰冷与焦灼。
“小李,”陈克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接上U盘!运行那个‘声纹刻痕’程序!目标:恢复直播开始后第17分钟至17分20秒之间,手机麦克风接收到的所有潜在声纹残留!所有资源优先保障!我要听到那17秒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明白!”小李精神一振,立刻抓过U盘插入接口。屏幕上,一个全新的、界面更加复杂甚至带着几分科幻感的软件窗口弹出。无数参数开始滚动加载。
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被拉紧到了极致。陈克非、林见远、张川三人围在屏幕前,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不断刷新着复杂波形和频谱瀑布图的窗口。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风扇的嗡鸣和硬盘读取时细微的吱嘎声在提醒着现实的流动。
进度条艰难地爬升着。10%…25%…50%…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林见远紧张得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张川则微微眯着眼,似乎在用他那套宗教学的知识去“理解”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流。陈克非如同一尊石像,只有紧抿的嘴唇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泄露出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75%…90%…99%!
“分析完成!开始声纹应力场模型重构!”小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屏幕上,原本杂乱的波形和频谱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干扰噪声如同退潮般被强大的算法剥离、压制。一个极其微弱、失真严重、仿佛来自遥远地底深处的音频波形,被艰难地从数据的“琥珀”中剥离出来,开始被算法小心翼翼地“描绘”和“填充”。
“正在生成初步音频片段…尝试降噪和修复…”小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额头上的汗珠汇成细流滑落。
几秒钟后,实验室角落的高保真监听音箱里,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声音!
那绝不是正常的人类语音!
首先钻入耳膜的,是一种高频、尖锐、如同金属薄片在玻璃上疯狂刮擦的嘶鸣!紧随其后的,是低沉、浑浊、仿佛无数气泡在粘稠泥浆中破裂的咕噜声!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诡异融合的声波,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节奏交替、叠加、扭曲,形成一种强烈冲击耳膜和神经的噪音!
“呃啊!”林见远第一个受不了,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脸色发白。连陈克非和张川也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这怪异的噪音持续了大约五六秒,然后,在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粘稠的咕噜声背景中,一个更加诡异、完全失真变调的声音“浮”了出来:
“&……% 火…… 母…… 归…… 位…… ¥#%…… 祭…… 品…… 血…… 钥…… 已…… 启…… &……%”
那声音像是用变声器处理过,又像是声带被撕裂后发出的呓语,每一个字都扭曲变形,带着非人的冷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韵律感”。仿佛…仿佛是在用一种扭曲的语言,诵念着什么邪恶的经文!
“是它!就是这个节奏!”林见远强忍着不适,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失声喊道,“和我之前在暗网论坛听到的那段所谓‘祈福咒语’的节奏模式几乎一样!只是更…更扭曲!更…邪恶!”
张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猛地看向陈克非,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电:“《火经》!是《火经》中的‘引火归源咒’的变体!虽然发音被刻意扭曲掩盖,但那独特的、如同火焰跳跃般的抑扬顿挫节奏…绝对错不了!他们在用这17秒的通话,远程诵咒,配合那个17hz的信号和灯光,完成对‘甜橙’的最后‘献祭’引导!”
陈克非的心沉到了谷底。17秒!这被精心删除的17秒,根本不是什么威胁电话或交易暗语!它本身就是谋杀仪式的一部分!是驱动那科技化巫术的“邪恶祷言”!
“声纹对比!立刻!和数据库里所有已知的嫌疑人声纹做比对!重点筛查变声器使用特征和发音习惯残留!”陈克非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滔天的怒火。凶手竟然用这种方式,在警察和全世界的眼皮底下,完成了一场远程的“电子活祭”!
“是!”小李也被这诡异的音频和揭示的真相惊得头皮发麻,立刻操作软件,调用市局的声纹数据库进行海量比对。
庞大的数据库在高速算法的驱动下飞速运转。屏幕上,无数声纹图谱如同走马灯般闪过,与那段扭曲咒语的声纹特征进行着毫秒级的碰撞分析。进度条再次开始缓慢移动。
等待的过程煎熬无比。那扭曲咒语的余音仿佛还在实验室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混合着仪器运行的嗡鸣,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突然,一直紧盯着屏幕的张川身体微微一震,他指着声纹分析软件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辅助分析窗口,那里显示着音频的深层频谱特征图,其中一个被算法标注出的、极其微弱的次谐波频率点,正闪烁着微光。
“等等!看这里!”张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次谐波频率…17.32 hz…非常微弱,但极其稳定,贯穿了整个咒语音频!”
17.32 hz!又是一个与“17”紧密相关的数字!
陈克非和林见远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这代表什么?”陈克非沉声问。
“次谐波通常是声音源本身或传输介质特性导致的。”小李快速解释道,“这个17.32hz…很古怪,不像自然语音能产生的,更像是…某种机械振动或者…电子设备本身固有频率的泄露?”
张川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飞快地翻动着自己那个皮质笔记本,手指有些颤抖地停在其中一页。那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星图,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古代星历数据。
“荧惑…荧惑守心…”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下次‘荧惑守心’的精确天象周期起始点…换算成地球时间频率…理论共振点之一就是…17.32 hz!”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克非和林见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不是巧合!凶手在用这通电话,不仅诵念邪咒,更是在尝试…与某个特定的宇宙天象频率进行‘人工共鸣’!他们在试图引动或者说…模拟‘荧惑守心’的‘凶煞之力’!这17秒通话,它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人工制造的‘凶煞’频率发射器!”
这个推论让整个实验室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利用通话声波制造特定次声波频率,尝试与传说中的凶星天象共鸣?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犯罪的范畴,踏入了一个疯狂而危险的领域!
就在这时,声纹比对软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屏幕上,刺眼的红色匹配框锁定在了一个数据库中的声纹样本上!旁边跳出了清晰的档案信息!
比对结果:高度吻合(变声后特征匹配度92.7%)
关联档案:周永坤 - 永泰集团董事长
“周永坤?!”林见远失声叫了出来,满脸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那个地产大亨?他和这些邪教仪式…”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永泰集团!周永坤!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城中村纵火案那片待开发的地块…殡仪馆黑产背后的土地交易…甚至核医疗中心那块地的归属…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最终的指向似乎都隐隐与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有关!难道…难道这一切的谋杀、邪仪、科技巫术,背后都是为了服务于这个商业巨鳄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而,就在这震惊的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
“滋…滋啦…咔…咔咔咔…”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熟悉、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金属刮擦声,猛地从实验室角落里那台正在运行着庞大数据库比对的服务器机柜内部传了出来!
声音比之前在直播间路由器里听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不再是试探性的刮擦,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惊醒了,正用坚硬的肢体疯狂地撞击、抓挠着服务器机箱坚固的金属内壁!发出急促而狂躁的“咔咔”声!仿佛急于破壳而出!
“什么声音?!”小李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煞白。
陈克非的右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全身肌肉绷紧,凌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那发出异响的服务器机柜!又是这个声音!它从解剖室的通风管道,到直播间的路由器,现在竟然出现在市局物证科的核心服务器里?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实验室的灯光似乎都因为这诡异的声音而明暗闪烁了一下。那狂躁的“咔咔”抓挠声,与屏幕上“周永坤”那三个刺眼的黑字,交织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