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数据血衣
安全屋冰冷的金属墙壁似乎也吸走了声音,只剩下苏晚痛苦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王主任压低的、急促的医嘱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电路板过载的焦糊气息。林见远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衬衫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虚拟火焰的灼热幻觉和那口青铜鼎冰冷的压迫感。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晚的左臂上。
那片狰狞的灼伤疤痕,如同干涸的暗红色沼泽。而此刻,在沼泽的边缘,数条细密的、深黑色的纹路正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缓慢速度,悄然向外侵蚀。它们扭曲、分叉,像被无形之手操控的黑色蚯蚓,又像是某种古老符咒正在皮肤下自行书写。最令人心悸的是疤痕深处,那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幽蓝色的冷光,正从疤痕的褶皱和裂痕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萤火。
“体温37.8°,脉搏120,呼吸浅快…癫痫控制住了,但神经性休克症状明显。”王主任的声音带着专业性的凝重,她小心地用无菌纱布盖住苏晚手臂上那诡异蔓延的纹路,似乎想隔绝那不详的光芒,“必须马上做全身深度扫描!血液、组织液、神经递质…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创伤后应激!有东西…有东西在她体内!”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陈克非站在几步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刚结束与上级的加密通讯,脸色比安全屋的金属墙壁还要冷硬。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苏晚手臂上被纱布覆盖的凸起纹路,最后落在林见远脸上:“转移计划取消。她现在的情况,经不起任何移动风险。最高级别的医疗隔离和安保已经就位。技术科和网安中心正在全力追查VR系统被入侵的源头。” 他顿了顿,语气沉得如同铅块,“林见远,你看到的那个‘鼎’…在数据库里不存在。是外部数据强行注入,覆盖了原有场景渲染。”
“强行注入?”林见远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猛地站直身体,虚拟火海中那口冰冷沉重的青铜鼎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覆盖渲染?意思是…有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把一段…一段‘真实’的东西,塞进了虚拟世界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窗外无人机的嗡鸣更刺骨。
“可以这么理解。而且,”陈克非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对方能精准地触发苏晚记忆中最恐惧的节点,利用设备引导她的生理反应,最终…导致这个结果。” 他指了指苏晚手臂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这不仅仅是一场数据入侵,更像是一场针对苏晚身心的、精密而恶毒的远程“手术”。
“我需要知道源头!”林见远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VR设备在市局最核心的技术安全屋!层层防火墙!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内鬼?”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惊魂未定、正拿着消毒湿巾反复擦拭眼镜的技术员小刘。小刘接触到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湿巾掉在了地上。
“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技术分析指向更复杂的外部攻击。”陈克非没有看小刘,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网安中心那边快疯了,防火墙日志被篡改得面目全非,追踪到的跳板Ip遍布全球,全是肉鸡。对方是老手,非常专业,而且…对我们的内部系统似乎非常了解。”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目光再次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林见远。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安全屋厚重的金属门滑开。一个穿着网安中心制服的年轻人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平板电脑,仿佛那是救命稻草也是烫手山芋。
“陈…陈队!林记者!王主任!出…出大事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变了调,“苏…苏晚小姐的医疗数据…泄露了!全…全网泄露!”
“什么?!”林见远、陈克非和王主任三人异口同声,脸色剧变!
网安中心的年轻人把平板电脑猛地戳到他们面前。屏幕上是微博热搜榜单。此刻,排名第一的猩红标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爆 纵火案关键证人生命体征全公开!神秘波形引邪教猜想!
标题下面,是一个自动播放的直播窗口。窗口被分割成几个区域:左侧是不断滚动的、极其详尽的医疗数据——苏晚的实时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脑电图波形、甚至刚刚检测到的异常生物电信号强度…每一个数据都在疯狂跳动刷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亿万网民眼前!右侧,则是一个巨大的动态心电图波形图,那代表苏晚心脏跳动的曲线,此刻正随着她尚未平息的恐惧和虚弱而剧烈起伏!
而最刺眼、最令人窒息的是,在直播窗口的正上方,用加粗、血红色的巨大字体,实时滚动着一行字:
实时生命体征:纵火案唯一目击者苏晚(Id:Sw0427)——见证者之血,荧惑归途!
“见证者之血,荧惑归途…”林见远喃喃地念出这八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冻结了!这分明是苏晚在安全屋被“附身”时背诵的《火经》咒语片段!这绝不是巧合!这是赤裸裸的宣告!是挑衅!是献祭仪式的公开直播!
“这…这怎么可能?!”王主任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这些数据…这些数据是直接从我们内部医疗监控系统实时调取的!传输通道是物理隔离的专线!理论上不可能被外部访问!”
“物理隔离也挡不住内鬼或者最高级别的渗透!”陈克非的声音如同冰碴,他一把夺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热搜话题下的实时讨论。海量的评论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其中夹杂着无数惊恐、猎奇、甚至是狂热崇拜的言论:
“卧槽!直播活人生命体征?!这什么赛博朋克邪教现场?!”
“那个心电图波形好诡异…像不像在念经?‘唵嘛呢叭咪吽’?”
“见证者之血?荧惑归途?中二病晚期吧?不过这妹子真惨,被当祭品了?”
“坐标已锁定!保护我方证人!有没有黑客大佬去把直播黑掉啊!”
“九曜重生教万岁!荧惑星君即将降临!祭品状态完美!仪式继续!”
“他们…他们在解读她的生命体征…当成仪式的信号!”林见远只觉得一股怒火混杂着冰冷的恐惧在胸腔里炸开,他猛地看向躺在临时担架床上、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对外界灭顶之灾一无所知的苏晚。她脆弱的生命,她最私密的生理数据,此刻正被无数双眼睛贪婪地窥视、解读、甚至“欣赏”着!这比任何直接的暴力更令人作呕,更令人绝望!
“网安中心呢?他们在干什么?切断!立刻给我切断直播源!”陈克非对着通讯器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通讯器里传来网安中心负责人老周嘶哑而绝望的声音:“陈队!我们在拼命!但对方…对方用的是分布式镜像!源头根本找不到!我们封一个直播间,瞬间就有几十个新的冒出来!平台服务器都要被冲垮了!而且…”老周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这些数据…像是被某种程序自动抓取、包装、然后以最吸引眼球的方式推送出去的…我们…我们在和一台没有感情的、效率极高的宣传机器对抗!它利用了全网的热点算法!我们删得越快,它推得越猛!热搜…压不住了!”
压不住了…
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安全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苏晚微弱的呼吸声和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以及平板电脑里传来的、那代表她生命的心电图波形跳动的、被无数倍放大的、如同擂鼓般的“噗通…噗通…”声。那声音,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林见远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不断起伏的绿色曲线。起初是混乱的,但渐渐地…在恐惧和愤怒的极致压迫下,他那属于记者的、对细节近乎偏执的敏锐神经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常。那心跳的间隔…那波峰与波谷的转换…似乎…隐隐遵循着某种规律?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晦涩的…韵律?
他猛地想起张川!那个研究邪教和古文献的反邪教办干事!
“张川!张川在哪里?”林见远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干事在隔壁分析室,正在尝试破解入侵数据包里的残留信息…”一个技术员连忙回答。
“叫他过来!立刻!马上!”林见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张川很快被叫了过来。他显然也知道了数据泄露的事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在分析数据的加密平板。他没多问,径直走到林见远旁边,目光投向那正在全网直播、如同苏晚生命倒计时般的心电图。
“听这个节奏!看这个波形!”林见远指着屏幕,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告诉我!这像不像…像不像某种咒语的念诵节奏?!”
张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平时总是带着学者般冷静探究的眼睛,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不再看屏幕,而是死死闭上了眼睛,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耳朵捕捉到的那单调而沉重的心跳声上。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他的嘴唇开始无声地开合,手指随着心跳的节奏在平板边缘快速而轻微地敲击着,仿佛在打拍子,又像是在对照某种记忆深处的模板。他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安全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张川身上。只有苏晚微弱的心跳声,通过平板电脑的扬声器,被无限放大,回荡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之间,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张川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触及了深渊禁忌的恐惧!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嘶哑、颤抖:
“是…是《九曜火神经》!第三章,‘荧惑引路’的献祭祷文核心节奏!”他指着屏幕上那起伏的绿色波形,手指都在发抖,“你们看!这个长间隔后的短促双峰…对应‘荧惑’二字的古羌语发音重音!后面连续三个几乎等距的峰波…是‘归途’叠音的急促顿挫!还有这里…这个微小的、几乎被噪音淹没的次级波峰…是‘血’字的喉音收尾!”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学者发现恐怖真相时的狂热与战栗,“分毫不差!她的心跳…正在被某种力量强制同步…不!是她的生理状态本身,正在无意识地、精确地复现那段召唤荧惑星君的邪恶祷文!她的生命体征…就是祷文本身!这直播…是公开的、以生命为祭品的诵经场!”
轰!
张川的话如同在安全屋里投下了一颗精神炸弹!所有人都被这超越认知的恐怖真相震得魂飞魄散!
王主任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仪器架才没摔倒,脸色惨白如纸。技术员们目瞪口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陈克非的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林见远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思维都仿佛被冻僵了。他看着屏幕上那代表苏晚生命的、被亿万双眼睛“欣赏”着的绿色曲线,看着那被张川精确解读出的、每一个波峰波谷所对应的邪恶音节,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寒意将他彻底吞噬。
苏晚…不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一个证人。
她本身,她的心跳,她的生命,已经成了这场邪恶祭祀最核心、最无可替代的“法器”和“祭品”!
“找…找到数据泄露的物理端口!”林见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切断它!不管用什么方法!切断它!” 他猛地看向陈克非,眼中是濒临疯狂的决绝。
陈克非的反应更快,他早已接通了通讯:“网安中心!立刻给我物理拓扑图!锁定所有可能接入医疗监控专线的物理节点!特别是备用线路和应急接口!给我一寸一寸地查!”
“陈队!”通讯器里,一个负责外围搜查的刑警声音突然插入,带着强烈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我们在b3层旧档案库旁边的备用服务器机房…有情况!您最好亲自下来看看!”
“什么情况?”陈克非厉声问。
“我们…我们闻到了…骨灰的味道!很浓!而且…而且机房的主备用数据交换枢纽…温度异常!有…有焚烧痕迹!”
骨灰?!
备用服务器机房?!
焚烧痕迹?!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见远混乱的思绪!殡仪馆骨灰调包案!芯片!硅藻土!那条贯穿始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线索!
“走!”陈克非和林见远几乎同时低吼出声,两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安全屋的出口。张川也毫不犹豫地跟上。
留下王主任和技术员们,守着昏迷中依旧在用自己的心跳“诵经”的苏晚,守着那依旧在全网疯狂传播、如同公开处刑般的生命数据直播,守着安全屋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平板电脑的屏幕上,那绿色的心电图波形,依旧在亿万网民的注视下,按照《九曜火神经》的邪恶韵律,顽强而绝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