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辐射年轮
市局技术中心顶楼的气象辐射联合监测站,像个巨大的玻璃蜂巢。弧形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下方车流如蚁。空气里飘散着精密电子仪器特有的臭氧味、纸张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燥剂气息。无数屏幕闪烁着复杂的图表和跳动的数据流,发出低沉的嗡鸣。
陈克非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房间。他手里没拿烟,只是双手插在警裤口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玻璃映出他紧绷的侧脸,下颌线如同刀削,眼底是熬红的血丝和沉淀了一夜的冰冷风暴。父亲染血的工作服和那封字字泣血的举报信,像两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警服灼烫着他的心脏。赵建国……这个名字每在脑中闪过一次,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毁灭一切的杀意。那条指向“老狗洞”的加密信息,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理智的边缘反复撩拨。
“陈队,样本送到了。”老秦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捧着一个特制的铅转运箱,小心翼翼地放在中央一张宽大的、布满各种接口和显示屏的分析台上。箱体上印着醒目的三叶辐射标志和“林业研究所 - 古树年轮样本(编号:cb-01)”的字样。
张川推了推金丝眼镜,走到分析台前,动作流畅地输入指令,打开铅箱的机械锁扣。里面躺着一块切割得极其规整、直径约半米、厚达十厘米的巨大树木横截面圆盘。木质呈现出深沉的棕褐色,纹理致密,散发着悠远的木质清香。最引人注目的,是横截面上那一圈圈清晰无比、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的年轮纹路。
“城郊‘望乡台’古槐,树龄初步估计超过三百年。”张川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戴上特制的防静电手套,手指虚悬在年轮盘上方,沿着最外圈一道明显异常深色的年轮线划过,“林业所的同事在例行古树健康普查时,发现这棵古槐近几十年的生长纹路出现严重异常。尤其是这道……以及更深处的几道,木质颜色、密度都与正常年轮迥异。怀疑受到过严重环境胁迫,甚至……污染。”
陈克非终于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那块巨大的年轮盘。三百年的生命印记,此刻却成了潜在的罪证载体。他走到分析台前,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张川手指划过的那道深色年轮上。“就是它?”
“初步怀疑对象之一。”张川点头,启动了分析台上方一个复杂的机械臂装置,探针阵列发出细微的嗡鸣,对准了年轮盘的中心区域。“树木年轮是绝佳的天然环境记录仪。特定年份的异常气候、环境污染事件,都会在当年的生长轮上留下独特的‘指纹’。比如,重金属污染会导致木质颜色变深、导管结构畸形;而放射性沉降物……”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无比凝重,“……会被木质纤维吸收,其衰变产生的粒子会在微观层面留下永久性的损伤痕迹,并且,衰变本身具有精确的时间标尺。”
“所以,你们打算用它来‘测谎’?看看这鬼地方到底什么时候被辐射捅过刀子?”陈克非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压抑的暴躁。他现在只想找到赵建国,用拳头或者枪口撬开他的嘴,而不是在这里看一棵老树怎么长疙瘩。
“可以这么理解。”张川没有在意陈克非的语气,专注地操作着控制面板。“这台设备的核心是高精度伽马射线能谱仪,结合微区x射线荧光光谱(μ-xRF)和碳-14衰变同步校准。能逐层扫描年轮,分析每一生长轮内特定放射性核素的残留强度及其衰变子体丰度,从而精确反推污染发生的时间点。”
机械臂的探针缓缓降下,如同精密的手术刀,开始接触最外层的年轮。主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和复杂的能谱图开始快速刷新。
“开始基线扫描……外层十年,放射性本底正常,符合自然衰变背景……”老秦在旁边负责监控数据,实时汇报。
时间在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数据流的刷屏中流逝。陈克非焦躁地在分析台旁踱步,目光不时扫向窗外,又落回那块沉默的年轮盘上。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赵建国的嘲笑中煎熬。父亲工作服裤脚上那个刻在放射性煤灰里的“17”,如同诅咒的烙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等等!有异常!”老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深度对应树龄约25年区域!伽马能谱出现强峰!特征能量……661.7 keV!是铯-137!”
陈克非的脚步猛地顿住!铯-137!又是这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名字!
“能谱特征分析……”老秦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复杂的对比图谱,“……衰变子体钡-137m的特征峰清晰……能谱指纹……与骨灰案样本(b-7)、核医疗中心尘埃、陈卫东工作服煤灰样本中检测到的铯-137……完全吻合!与‘湄公河之星’沉船丢失批次一致!”
“时间!”陈克非的声音低沉而急迫,“具体是哪一年?!”
“正在同步碳-14衰变模型校准……”张川接替操作,输入一连串指令。屏幕上,代表着铯-137污染峰值的曲线被放大,与年轮纹路的高分辨率扫描图像叠加,再与后台庞大的树木年轮-放射性沉降历史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分析。
几秒钟后,一个精确的年份数字跳了出来:
2008
“2008年?”陈克非眉头紧锁,这个时间点有些出乎意料。不是1998年矿难,也不是当下。2008年发生了什么?他迅速在记忆中搜索。那一年……似乎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在本地。
“继续扫描!往更深处!”陈克非命令道。
探针阵列在程序控制下,如同精密的时光穿梭机,继续向年轮盘更古老的木质层深处进发。穿过2008年那道异常清晰的铯-137伤疤,再向内……
“又一处!”老秦再次惊呼,“深度对应树龄约35年区域!伽马能谱出现强峰!还是铯-137!特征谱吻合!”
“时间!”陈克非的心提了起来。
“校准中……模型计算……1998年!”老秦报出数字的瞬间,整个监测站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1998!
这个如同血色烙印般的年份,再次以如此冰冷、科学的方式被确认!父亲死亡的年份!那场被精心策划的矿难!那批被藏匿的放射性物质!它们留下的伤痕,清晰地刻在了这棵三百岁古槐的生命年轮里!
陈克非的呼吸变得粗重,拳头再次捏紧。证据!铁证!这棵树,就是周永坤和赵建国滔天罪行的沉默证人!
“还有!”张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等老秦汇报,亲自操作放大了一个区域。屏幕上,在代表1998年和2008年污染峰之间的年轮区域,伽马能谱图并非完全平滑,而是存在着一个相对微弱、但轮廓清晰、位置固定的“鼓包”。
“这个峰值……强度远低于前两次,但能谱特征……”张川快速分析着,“……是铯-137衰变没错!但其衰变子体丰度比和伽马射线能谱的细微偏移……表明它的沉降时间,比1998年那次更早!模型推算……”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屏幕上跳出一个让陈克非瞳孔骤缩的年份:
1983年
“1983?!”陈克非失声道。这比1998年整整早了十五年!那个年代,周永坤可能还在基层,赵建国甚至可能还没参加工作!
“三次……”张川的声音低沉下去,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主屏幕上那三个如同伤疤般刻在年轮图谱上的峰值点,“1983,1998,2008……间隔十五年,然后十年?不,这不是简单的间隔!”他猛地调出城市地图,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将三个年份与已知的、可能发生核污染事件的地点连线。
“1983年峰值点……对应区域是……城西老工业区,八十年代初曾是化工和机械制造集中地,但当时并无核相关产业报告……”
“1998年峰值点……精准覆盖城西矿区!与矿难地点重合!”
“2008年峰值点……覆盖区域是……”张川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落在地图上东北角一个被标记的方块上,“……废弃的市核医疗中心及周边区域!”
三条无形的线,在地图上隐约交汇,指向一个模糊的三角区域中心。
“规律?”陈克非盯着地图上那三个刺眼的红点,感觉一个巨大的、深埋地下的阴影正在被勾勒出来。
“不是时间规律。”张川斩钉截铁,他快速切换屏幕,将古槐年轮盘的高清扫描图、伽马能谱图、以及城市地图上的三个污染点,同时投影到最大的主屏幕上。“看这里!”
他用激光笔指向年轮盘上,三个铯-137污染峰值所对应的年轮纹路本身!
在超高分辨率的扫描图像下,可以清晰地看到:
1983年污染对应的年轮,其木质纤维的排列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向左螺旋扭曲的形态。
1998年污染对应的年轮,纤维排列则呈现出强烈的向右螺旋扭曲!
而2008年污染对应的年轮,纤维排列……是近乎垂直的、紊乱的扭曲!
这绝非自然生长所能形成!
“是应力场!”张川的声音带着发现核心秘密的激动,“三次污染事件发生时,在污染源核心位置,都产生了强大且方向特定的……次声波或极低频电磁场!这种能量场作用于正在生长的树木,扭曲了新生木质部细胞的排列方向!留下了方向性的‘应力指纹’!”
他手指疾点,调出三个污染点应力场方向的模拟矢量图:
1983年老工业区:左旋场!
1998年城西矿区:右旋场!
2008年核医疗中心:垂直紊乱场!
“再看这三个应力场的矢量叠加!”张川在电脑上进行复杂的矢量运算模拟。屏幕上,三个不同方向、代表不同年份污染源应力场的箭头开始叠加、旋转……
最终,一个清晰的合成矢量指向了地图上一个精确的坐标点!
“这是……”老秦凑近屏幕,看着那个坐标点标注的位置,“……城北?‘静湖’水库管理站旧址?那地方废弃快二十年了,就是个荒山头啊!”
“静湖?”陈克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早就干涸废弃的小型水库。但他更在意的是张川的发现。“应力场叠加?什么意思?指向那个荒山头干什么?”
“意思就是,”张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指向地图上那个被矢量最终锁定的点,“三次污染事件的核心源头,或者说,操纵、引导、甚至制造了这三次污染事件背后能量场的总控制枢纽,就藏在那里!在静湖水库的地下深处!它像一颗埋藏了数十年的心脏,每隔一段时间,就向特定的‘血管’(污染点)泵出致命的铯-137‘血液’,并留下特定的‘搏动’痕迹(应力场方向)!1983年是第一次试探或启动,1998年借矿难大规模转移和利用,2008年则是……可能是为了维持,或者启动新的‘项目’!”
“总控制枢纽……”陈克非咀嚼着这个词,眼中寒光爆射。周永坤!赵建国!还有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网络!这颗罪恶的心脏,竟然就藏在眼皮底下几十年!
就在这时,陈克非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不是加密信息,是电话!来电显示——林见远!
陈克非立刻接通,按下免提:“林见远?!你他妈还活着?!在哪?!”
电话那头传来林见远急促而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某种金属摩擦的背景噪音:“咳……陈克非……核医疗中心……井底……我找到东西了……一个铅盒……刻着鸟……里面有……”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伴随着信号不稳的滋滋声。
“里面有什么?!说清楚!”陈克非急吼。
“……陈欣的……戒指碎片……还有……”林见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惊骇,“……一张……芯片……它……它在动!像……活的心脏一样搏动!盒子上……有坐标……数字……”
“什么坐标?!快说!”陈克非和张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17……03……N……108……45……E……”林见远报出了一串经纬度坐标,声音越来越微弱,“……辐射……太高……防护服破了……鼠群……又来了……陈克非……如果……如果……”
“林见远!坚持住!喂?!喂?!”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和最后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鼠群尖啸!
“妈的!”陈克非狠狠一拳砸在分析台上!
张川已经飞快地在电脑上调出电子地图,输入林见远报出的坐标:17°03N, 108°45E。
地图瞬间定位、放大!
屏幕中央,清晰地显示着那个坐标点的名称——静湖水库管理站旧址!
与年轮应力场叠加分析指向的总控制枢纽位置,分毫不差!
“静湖……又是静湖!”陈克非的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林见远在辐射地狱里用命换来的坐标,印证了年轮揭示的古老罪恶!那个铅盒里的搏动芯片……就是控制枢纽的核心?!
“陈队!还有!”老秦突然指着主屏幕上年轮图谱的另一个角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最深部!接近树心!树龄大约……一百二十年的区域!还有一个……极其微弱、但能谱特征无比清晰的铯-137残留峰!刚刚被深层扫描捕捉到!”
一百二十年?那岂不是……1900年左右?!
“时间?!”陈克非和张川异口同声。
“模型推算……1903年!”老秦报出这个远超所有人想象的年份!
1903年!大清光绪二十九年!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这棵古槐,竟然在它一百二十岁的年轮里,也刻下了铯-137的伤痕?!
“能谱特征呢?和现在的一致吗?”张川急促地问。
“稍等……能谱对比……”老秦飞快操作,屏幕上跳出复杂的能谱重叠图。“……核心特征峰一致!但衰变子体丰度比……有细微差异!像是……更古老批次?或者……不同提纯工艺的产物?”他的声音充满了困惑。
“应力场方向!”张川立刻追问。
老秦调出1903年污染对应年轮的超高分辨纤维排列图。图像显示,木质纤维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如同无数微小漩涡叠加的……混沌螺旋扭曲!
“混沌场……”张川盯着那诡异的纤维排列,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震惊和一丝了然的锐芒,“1903年……静湖……混沌场……我明白了!”
他猛地看向陈克非,声音带着一种揭示终极秘密的穿透力:“周永坤和赵建国不是开端!他们只是继承了这颗埋藏了百年的罪恶心脏!这颗‘心脏’,这个藏在静湖地下的总控制枢纽,它在1903年就存在了!它第一次启动,留下了这个混沌的‘初啼’!1983、1998、2008……都是它后续的‘心跳’!而每一次‘心跳’的应力场方向变化……”他指向地图上静湖的位置,“……都标志着这颗‘心脏’的控制权……或者运行模式……发生了更迭!周永坤和赵建国,只是在1998年那次‘心跳’中,掌控了它的一部分力量!而现在……”他看向林见远断线前传来的、静湖坐标的方位,目光无比凝重,“……它可能正在酝酿下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最强烈的‘心跳’!”
陈克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百年阴谋!跨越世纪的罪恶!父亲的血,赵建国的背叛,林见远的生死未卜,陈欣的失踪……这一切,都只是这颗深埋地下百年之久的恶魔心脏,在漫长岁月中搏动出的、微不足道的涟漪!
“静……湖……”陈克非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燃烧的已不仅仅是愤怒,而是一种面对深渊巨兽时、混杂着惊骇与不顾一切毁灭欲的疯狂火焰。他猛地抓起桌上林见远拼死传回的静湖坐标打印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那个罪恶的源头。
他不再看那记录着百年伤痕的年轮盘,不再看任何数据。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监测站大门,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如同战鼓。
“你去哪?!”张川厉声问道。
“静湖!”陈克非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刃,“老子去把那颗跳了一百年的黑心……挖出来!踩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