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砚生的意识重新凝聚成形时,首先听见的不是风声,而是一种极轻、极深、仿佛从世界裂缝底部浮上来的鸣动。
——像心跳,又像某种沉睡已久的装置正在苏醒。
他睁开眼。
视野中是一望无际的银白镜海,镜面静止如冻结的时间。然而,与他上一次进入记忆流时不同,这片镜海此刻并不空旷。
水面深处有光。
不是光束,而是一道“影”的亮度,违背物理规律地向上延展,被镜海自身折射成无数碎裂的线。白砚生注视那道影,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牵住。
那牵引感,就像——
有人在呼唤他。
他立刻凝神,试图捕捉那道陌生却又熟悉的能量来源。
脚下的镜海荡起一圈极轻的波纹。
他移动一步,镜海便同步震颤一步。
他越靠近那道影,震颤越强烈,仿佛整片镜海都在对他的觉醒做出反应。
“……你终于来到了这一层。”
一个低而温和的声线,在镜海之上缓慢响起。
白砚生猛地转身。
镜海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不是绫罗心,也不是“白砚生自身的投影”。那人影似乎由折光构成,轮廓模糊,却能隐约判断:身形干净,气质沉静,立在镜海中央,如同等待已久。
白砚生开口:“你是谁?”
折光人影抬起头,声音依旧轻淡:
“我是你记忆中,被切割出去的‘第三段’。”
白砚生一瞬间屏住呼吸。
“第三段……?”
“你以为你的记忆只被分成过去与现在?不。”人影轻轻抬手,镜海表面顿时亮起三条光痕,如裂帛般延展开来,“真正被封印的,是介于‘你是谁’与‘你会成为谁’之间的那段关键片段——也就是你最不愿面对的那段。”
白砚生沉声道:“我从未逃避。”
折光人影没有反驳,只是缓缓走来一步。
每一步落下,镜海都发出沉稳而厚重的振响。
“你当然没有逃避。”折光人影说,“——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被取走了。”
白砚生心口骤紧。
“是谁?”
折光人影答得极慢,却像一柄匕首直抵核心:
“取走你那段记忆的人,不是敌人。”
白砚生眉心骤沉。
折光人影继续道:“你想象的所有猜测,都不在正确方向。真正动手的人……距离你非常近,非常近。”
“近到什么程度?”白砚生声音冷下来。
折光人影抬眼,第一次看向他,声音像被镜海的寒意放大:
“——近到,你在每一次呼吸中都能感受到她。”
白砚生后背一紧。
瞬间想到的名字,是绫罗心。
但他没有说出口。
折光人影像是读懂了他的迟疑,却没有进一步指向,而是缓缓转向镜海深处,那道最初吸引白砚生的影光所在之处。
“看见了吗?”
白砚生凝望。
那道光影在镜海下方翻涌,如同某个巨大、复杂、沉睡中的结构即将破水而出。
折光人影道:
“那是你记忆中的‘第三锁’。”
“它不是为了封印你——”
折光人影的声音低沉,却带着某种异样的温柔。
“——而是为了保护你。”
白砚生心内一震:“保护我?”
“是。保护你,不被你自己……毁掉。”
镜海的光痕在这一刻猛然塌陷,仿佛深海巨兽睁开眼。
白砚生感到胸腔一阵撕裂般的悸动。
折光人影轻声道:
“你准备好了吗?一旦第三锁打开,你将看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真相’,也是你最可能无法承受的一段。”
白砚生咬紧牙关:“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折光人影注视他许久,像确认了他是否真正做好准备。
然后,他抬手,落指。
镜海裂开了。
光影如潮水般涌上来,将白砚生的意识卷向更深处,也更古老的某处。
折光人影的声音在轰鸣中轻轻回荡:
“那就——让你看见。”
“你为何,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死过一次。”
轰鸣声骤然灌满意识世界。
不是声音,而是整个镜海在同一瞬间崩裂、倒转、重构——就像某种被封锁许久的巨大记忆机械,被迫启动。
白砚生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坠落,速度越来越快,连呼吸都被撕扯得破碎。他看到镜海的碎片在耳畔掠过,反射出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片段——像是他生命的投影,却都被人为地切割、涂抹、抹去关键点。
直到——
他坠入一片漆黑。
那黑暗不是虚无,而是某种浓得能被切开、能将光线压碎的旧记忆深渊。
他落地。
脚下,是石。
冰冷、潮湿、古老。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药香与铁锈味。
白砚生怔了一瞬。
这个地方的触感与气味……不是幻觉,不是构造出的意象。
是现实的质地,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某处。
他缓缓抬头。
黑暗中,一盏昏黄的灯火孤零零悬挂着,摇曳着照亮狭窄的空间。
石壁。
锁链。
半张破旧的阵图贴在墙上,被血痕与符纹覆盖。
白砚生的心脏狠狠收缩。
——他知道这里。
这是他在童年时期,被“带走”的那段失落记忆……的某一部分。
但他记得当时自己只是“昏迷”,然后“醒来”就被送离了那座禁区。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昏迷。
而是死亡。
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白砚生立刻转身,鲜明的直觉让他握紧虚无中的力量……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十岁的他。
小白砚生静静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瞳孔因高烧与恐惧而放大。
白砚生望着那“幼时的自己”,竟一瞬失声。
那孩子抬起头。
“你……终于来找我了。”
白砚生喉咙紧绷,半晌才挤出声音:
“我……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白砚生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走向石室深处。
白砚生跟上。
穿过狭长的石道,来到另一间更深的空间。
那里摆着一个看似普通,却被绕以三重禁符的木匣。
木匣的锁链已断,像有人强行破开过。
小白砚生突然停下。
“他们说……我是失败的。”
“失败?”白砚生皱眉。
幼小的自己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白砚生顺着视线看去——
那孩子胸前,赫然有一道被缝合过的长痕。
冷汗瞬间自背脊涌出。
小白砚生轻声道:
“因为我第一次……没能承受他们给我的那份力量。”
白砚生呼吸微紧:“所以你——”
小白砚生抬起头,目光透着不属于十岁的沉静:
“死了。”
那句话冷冷落下。
空气像冻结。
白砚生站在原地,连脊骨都僵住了——
幼年的自己……确实曾“死过一次”。
于是他问出最想知道的:
“是谁把你……救回来的?”
小白砚生慢慢抬手,指向木匣。
白砚生的目光顺势落去。
木匣内部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淡淡的红光还在残留。
“救我们的人,”小白砚生说,“不是他们。”
“那是谁?”
小白砚生仰头看向他,眼中倒映出灯火的微光:
“是一个你至今都不敢直视的人。”
“她把我的魂从裂隙里捞出来……塞回了身体。”
白砚生一瞬间屏住呼吸。
“她?”他声音发紧,“你说的是——”
小白砚生:“绫罗心。”
白砚生瞳孔骤缩。
小白砚生继续说:
“她不只是你后来遇见、与你同行的那个人。”
“她在你第一次死亡时,就已经出现在你的命里。”
白砚生整个人都僵住。
脑海里的所有怀疑在这一瞬间全部对上了线。
小白砚生仿佛感受到他心绪的激荡,轻声补了一句:
“你不是欠她一次救命恩。”
灯火猛地闪了一下。
“是三次。”
白砚生指尖狠狠颤抖。
就在此时——
石室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重物拖动的低鸣声。
一阵压迫到极致的力量,从更深处的黑暗中涌起。
小白砚生忽然警觉地看向那方向:
“他醒了——”
白砚生下意识问:“谁——”
小白砚生声音急促而压低:
“那个……你当年死而复生后,被迫共享一半灵魂的东西!”
轰!!!
整间石室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墙上符文如被火点燃般亮起,一道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阴影,从黑暗深处缓缓撑起身影。
白砚生感到胸骨像被撕开。
因为他终于理解——
第三锁封印的,不只是记忆。
还有他体内那一半……不属于自己的灵魂。
火光怒涨。
那影压下第一道声音,像巨兽苏醒,也像某段被吞噬的命运正被复原:
“——白砚生。”
白砚生抬头。
那不是呼唤。
是召回。
他的心跳在这一刻与那影像重叠。
小白砚生低声道:
“你来晚了。”
“他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