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西侧外围防线,已然化作一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曾经郁郁葱葱的古木被狂暴的妖力撕扯得支离破碎,断口处流淌着如同血液般的暗红色树汁。坚硬的黑色玄武岩地面布满了巨大的坑洞、纵横交错的深刻裂痕以及大片大片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焦糊的皮肉味、岩石粉末的尘土味以及一种妖力湮灭后残留的、如同硫磺般的刺鼻气息。
战斗的余波尚未散尽,空气中残留的狂暴能量乱流依旧切割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劫后余生的涂山狐妖侍卫们正在紧张地清理战场:搜寻幸存者,收敛牺牲同袍的遗体,扑灭残余的火焰,加固受损的防御符文。
气氛沉重而肃穆,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指令声和偶尔传来的、无法压抑的痛苦呻吟在死寂的废墟上回荡。
陈暮站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高坡上,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不知哪位伤员临时脱给他的、过于宽大的染血皮甲里,显得更加瘦弱不堪。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大把沾满泥污和血迹的雪白绷带——那是他刚刚从几个牺牲侍卫身上解下来的,准备带回后方清洗处理。碧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下方那片惨烈的景象,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巨大冲击震碎灵魂后的麻木。
红红姐和雅雅姐那如同神罚般的出手,瞬间抹平了入侵者,却也抹不去这满目疮痍。胜利的代价,是如此的血淋淋,如此的真实而沉重。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战争”这两个字的全部重量——不仅仅是力量的碰撞,更是生命的绞肉机,是家园被撕裂的剧痛。
就在他麻木地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吐信般充满怨毒的低语,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耳膜:
“咳…咳咳……涂山……红红……涂山雅雅……你们……不得好死……还有……那些……低贱的人类……走狗……都该死……涂山……是我们的……宝物……都是……我们的……”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垂死的喘息和浓痰堵塞的咕噜声,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诅咒。
陈暮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机械地转过头。
在坡下不远处,一堆被巨大冰晶(显然是雅雅冰封术的残留)半掩的岩石废墟缝隙里,蜷缩着一个入侵者。那是一只形态奇异的妖怪,下半身如同覆盖着岩石甲壳的巨大穿山甲,上半身却扭曲地保留着类人的躯干和头颅,只是皮肤呈现出污浊的土黄色,布满了皲裂的纹路。
它显然遭受了重创,半边身体被恐怖的巨力砸得稀烂,岩石甲壳碎裂,露出里面蠕动的、暗黄色的内脏和断裂的骨头。仅存的一只眼睛如同浑浊的琥珀,死死地盯着陈暮的方向,里面燃烧着疯狂而怨毒的火焰。
“人类……小崽子……” 那妖怪似乎认出了陈暮身上微弱的人类气息,仅存的眼睛里爆发出更加浓烈的、如同实质般的憎恨,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咧开布满尖牙的嘴,发出嘶哑的诅咒:
“看……看什么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你们……这些依附……妖族的……可怜虫……等我们……‘地渊盟’……大军……踏平涂山……你们……就是……第一批……祭品……骨头……都会被……碾成渣……咳咳咳……”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暗黄色污血从它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冰晶和岩石。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陈暮的心上!
“保护涂山……保护容容姐……” 这个念头,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在陈暮被麻木和恐惧冻结的脑海中炸开!前所未有的强烈!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念头源于目睹家园被袭的愤怒,源于对容容安危的深切担忧,源于花圃和书房里积累的温暖与归属感!但此刻,在这只垂死妖怪充满扭曲仇恨的诅咒面前,这守护的念头却如同遭遇了最冰冷的淬火,瞬间变得无比坚硬!也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他自身的弱小!
这妖怪,只是入侵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员,甚至可能只是个小卒。它已经垂死,如同风中残烛。然而,它那怨毒的目光,那充满扭曲逻辑的仇恨诅咒,却让陈暮感受到了比红红姐那毁天灭地的威压更深的寒意!
那是纯粹的、非理性的、将一切美好都视为掠夺对象的恶意!这股恶意不会因为涂山的强大而消失,只会如同跗骨之蛆,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下一次撕咬的机会!
而他,陈暮,想要守护涂山,守护那给予他庇护和温暖的容容姐姐,却连眼前这只垂死的、只能发出恶毒诅咒的小妖,都无法阻止!
他甚至无法上前一步,去捂住那不断吐出诅咒和污血的嘴!因为恐惧?因为弱小?因为知道自己的力量在那怨毒面前如同尘埃般可笑?
“骨头……碾成渣……” 妖怪最后的诅咒如同魔咒,在陈暮耳边疯狂回响,与千草园那冰冷的“枯骨”预言重叠、放大!这一次,不再是遥远的、关于时间的恐惧,而是近在咫尺的、关于力量差距和仇恨绞杀下的、赤裸裸的毁灭预言!
痛恨!
从未有过的痛恨!
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自己的渺小!痛恨自己只能躲在后方递送绷带!痛恨自己连一只垂死小妖的诅咒都无法阻止!更痛恨这扭曲的仇恨本身!
它像污浊的毒液,玷污了花圃的泥土,玷污了书房的宁静,玷污了容容姐姐沉静眼眸中的温暖!
保护!
从未有过的强烈!
保护涂山!保护这片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土地!保护那些浴血奋战的狐妖同胞!保护那个将他从冰寒地狱带回、给予他知识和温暖的容容姐姐!
这份守护的渴望,如同被地狱之火点燃的熔岩,在他胸腔里沸腾、咆哮!它如此炽热,如此强烈,却又如此清晰地映照出——横亘在他与这渴望之间,那道名为“弱小”的、深不见底的绝望鸿沟!
那只垂死的妖怪似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仅存的眼睛渐渐失去了怨毒的光芒,变得空洞死寂。污浊的血液不再涌出,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陈暮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他死死地盯着那具扭曲的尸体,碧色的眼眸里,所有的麻木、恐惧、悲伤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痛恨与无比强烈渴望的火焰所取代!
那火焰在他眼底燃烧,倒映着涂山焦黑的土地、凝固的鲜血、破碎的山河,也倒映着苦情巨树那依旧在硝烟中流淌着金辉的、如同永恒灯塔般的树冠。
他攥紧了手中那染血的绷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鲜血的粘腻感和布料的粗糙触感,如同烙印,深深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守护的意念,从未如此炽热。
弱小的现实,从未如此清晰。
这冰与火的淬炼,在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焦土之上,悄然锻造着一颗稚嫩却从此有了方向与重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