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帐内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草药和汗液混合的沉闷气味,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沙盘之上,代表江都疆域的模型已是千疮百孔,尤其是西境落霞谷一带,数面黑色的安阳小旗如同毒牙,深深嵌入原本属于江都的版图,最近的一面,距离象征王城的标志已不足百里。
主将张世杰重重一拳砸在支撑帐幕的木柱上,震得头顶落下些许灰尘。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此刻却因连日的苦战和臂上新添的箭伤而显得异常憔悴,眼窝深陷,血丝遍布。“不能再退了!身后就是王城膏腴之地,无数百姓!再退,我们就是江都的千古罪人!”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副将陈肃,一位鬓角已见斑白的老将,相对冷静些,但紧锁的眉头也昭示着内心的焦灼。“张将军,我何尝不知?可你看看弟兄们!”他指向帐外,那里隐约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连续鏖战七日,伤亡近三成,箭矢存量不足三成,滚木礌石也快告罄。安阳军仗着兵多粮足,轮番进攻,我们的将士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硬拼,只是让儿郎们白白送死!暂避锋芒,退守第二道鹰嘴崖防线,依托天险,或可再拖延些时日。”
“拖延?陈老将军,我们还有多少时日可拖?”年轻的骁骑校尉赵擎猛地站起,他脸上有一道新划的血口,皮肉外翻,更衬得他年轻的面容带了几分狰狞。“鹰嘴崖再往后呢?难道真要退到王城之下,让王爷和王妃看着我们这些武夫丢尽脸面吗?末将愿立军令状,给我五百敢死之士,今夜必夜袭敌营,夺回三号阵地!”他血气方刚,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却也透出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帐内其他将领,如负责督运粮草的偏将李茂,掌管弓弩手的校尉孙斌等,也都面露难色,争论之声渐起,却谁也拿不出万全之策。绝望的气氛如同帐外深秋的寒露,一点点浸透每个人的心。
一直沉默立于沙盘前的萧景琰,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同样带着倦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沙盘上那个标志着“三号阵地”的微小凸起上,那里正是目前战况最激烈、也是争议的焦点。
“诸位将军的忠勇与忧虑,本王都明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张将军欲死战,是为国尽忠;陈将军欲暂退,是为保存实力;赵校尉欲奇袭,是为挽回颓势。皆是为我江都社稷着想。”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仿佛要将他们的疲惫、焦虑和坚定都刻入心中。“但,你们可曾想过,我军此刻最缺的是什么?是兵力?是器械?或许都是。但本王认为,最缺的,是一股气!一股能让疲惫之师重新握紧刀枪,能让伤重之士咬牙再战的气!这股气,若本王不亲自去给,谁又能给?”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王爷!万万不可!”张世杰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步上前,几乎要抓住萧景琰的手臂,“您是万金之躯,江都之主!前线箭矢无眼,流石横飞,若有丝毫闪失,末将等万死难赎!这……这太冒险了!”他因激动,伤口崩裂,鲜血又渗出了绷带。
陈肃也连忙躬身:“王爷三思!稳住军心固然重要,但王爷的安危更是关系到国本!岂可轻涉险地?守土之责,乃我等武将份内之事!”
萧景琰抬手,止住了他们接下来的劝谏。他的表情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正因本王是一国之主,才更不能在社稷危难、将士用命之时,安坐于高墙之后!本王在,江都的旗帜就在!本王与将士们同立阵前,他们才知道,此战,无可退!此土,无可弃!这,才是真正的‘气’!”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佩剑,“沧啷”一声利刃出鞘半尺,寒光映亮了他坚毅的眉眼:“张世杰、陈肃听令!”
“末将在!”二将下意识挺直身躯。
“你二人统筹西线全局,务必守住鹰嘴崖等后续防线,互为犄角,没有本王军令,绝不后撤半步!”
“末将遵命!”
“赵擎!”
“末将在!”年轻校尉激动地抱拳。
“点齐你的本部人马,随本王即刻奔赴落霞谷三号阵地!本王倒要看看,萧景瑜的先锋,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
“得令!”赵擎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萧景琰环视帐内众将,声音沉雄:“其余诸将,各司其职,稳住阵脚!此战,关乎江都存亡,望诸君与本王,同心戮力,共渡难关!”
没有再多言语,萧景琰佩剑完全出鞘,握在手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中军帐。帐外夜风凛冽,吹动他玄色的王袍,猎猎作响。张世杰、陈肃等将领追出帐外,看着那道毅然决然走向火线方向的背影,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腔的震撼与随之升腾而起的、久违的血性。
三号阵地,与其说是一处阵地,不如说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简陋的防御工事早已被投石机砸得七零八落,残破的盾牌、折断的长枪、以及双方士卒的尸体杂乱地堆积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偶尔还有重伤者压抑的呻吟声传来。
残存的百余名江都士兵,个个带伤,衣甲破烂,脸上混杂着血污、烟尘和麻木。他们刚刚打退敌人一波凶猛的进攻,正抓紧这短暂的间隙喘息、包扎伤口、搬运阵亡同袍的遗体。沉默笼罩着阵地,只有风声呼啸,以及远处敌军营地隐约传来的号角声,预示着下一波攻击随时可能到来。
负责此处防务的是一名都尉,姓王,此刻他正靠在一段残垣后,用一块破布死死按住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身边寥寥无几、且大多带伤的部下,眼中充满了绝望。援兵迟迟不到,箭矢即将用尽,下一波,恐怕就是最后一波了。
就在这时,阵地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王都尉和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警惕地望去——难道敌军从后面包抄过来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面虽然沾满尘土却依旧醒目的王旗!旗帜之下,那位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或在凯旋阅兵时远远瞥见过的江都王萧景琰,竟身披玄甲,腰佩长剑,在一群精锐卫士的簇拥下,踏着满地的狼藉,大步走上了这片死亡之地!
刹那间,整个阵地鸦雀无声。所有士兵都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走过横陈的尸体,踏过暗红的土地,靴子上很快沾满了和他们一样的泥泞与血污。
萧景琰的目光扫过阵地,掠过每一张写满疲惫、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脸庞,最后落在王都尉身上。他快步走到都尉面前,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王都尉?”萧景琰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末……末将在!”王都尉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被萧景琰轻轻按住。
“伤势如何?”萧景琰问道,同时示意随行的军医上前处理。
“还……还撑得住!”王都尉声音哽咽,激动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萧景琰点点头,站起身,环视四周。他走到一处被巨石砸塌的壁垒前,那里一面江都的战旗斜倒在地,旗面被撕裂,沾满血污。他没有丝毫犹豫,弯腰,亲手将那面战旗拾起,拂去上面的尘土,然后用力地、稳稳地将其重新插回废墟的最高处!
残破的战旗在硝烟中重新飘扬起来!
做完这一切,萧景琰转身,面向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的士兵们。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玄甲反射着暗红色的光。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洪亮如钟,清晰地盖过了战场所有的杂音:
“江都的将士们!你们——辛苦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本王——与你们同在!此战,有进无退!江都——万胜!”
没有冗长的训话,没有空洞的许诺,只有这最简单、最直接、最有力的三句话!
然而,就是这三句话,如同在干涸的心田注入滚烫的岩浆,瞬间点燃了所有士兵胸腔中几乎熄灭的热血!
短暂的死寂之后,阵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誓死追随王爷!”
“与王爷共存亡!”
“江都万胜!江都万胜!”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士兵们的脸上滑落,连日苦战的委屈、对死亡的恐惧、对家园的眷恋,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沸腾的战意和与敌偕亡的决心!君王不惜以身犯险,与他们这些普通士卒同处这修罗地狱,他们还有什么可保留的?这条命,豁出去便是!
赵擎看着眼前这沸腾的一幕,紧紧握住了刀柄,眼中充满了对君王的敬佩。他带来的亲卫营士兵们也深受感染,自动加入到防御队列中,阵地的士气瞬间达到了顶点。
落霞谷对面,安阳军的中军大帐气氛则截然不同。帐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与帐外的肃杀格格不入。
安阳王萧景瑜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帅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听着麾下大将周猛的汇报。周猛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此刻正唾沫横飞地描述着前线如何压着江都军打,攻破落霞谷指日可云云。
这时,一名探马疾步入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禀王爷!江都王萧景琰……他亲自到了落霞谷三号阵地!”
“哦?”萧景瑜敲击扶手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本王这位王弟,还真是……出乎意料啊。不在他的王宫里等着城破,跑到这前线来送死?是嫌江都败得不够快吗?”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投向帐外落霞谷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营垒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边因为萧景琰的到来而骤然提升的士气。
“也好,”萧景瑜轻声自语,语气却冰冷如刀,“省得本王攻破王城后还要费心去找他。亲手掐灭希望,看着英雄变成尸体,岂不是更有趣?”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谋士和将领,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传令!调集所有‘破军弩’和‘轰天雷’,给本王集中轰击三号阵地!告诉周猛,本王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明天日落之前,本王要看到萧景琰的人头!取萧景琰首级者,封万户侯,赏十万金,官升三级!”
这道命令如同凛冬的寒风,瞬间席卷整个安阳前线,更猛烈的风暴开始向那片小小的阵地汇聚。
翌日,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安阳军显然得到了死命令,进攻的疯狂程度远超以往。巨大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雨点般倾泻在三号阵地上,每一支弩箭都能轻易洞穿盾牌和人体。偶尔还有冒着黑烟的“轰天雷”被抛射过来,落地便炸起一团火光和碎石,造成大面积的伤亡。
萧景琰毫无惧色,他拒绝了赵擎让他退到安全地带的请求,始终站在阵地相对靠前、但能总览全局的位置指挥。他声音沉稳,不断下达指令,调配兵力,弥补防线漏洞。他甚至挽起一张强弓,凭借精湛的箭术,连续射杀了数名冲在最前面的安阳军低阶军官,有效挫伤了敌人的锐气。
“保护王爷!”赵擎嘶吼着,带着亲卫死死护在萧景琰周围,用盾牌和身体挡开飞来的流矢。
战斗间歇,萧景琰不顾身份,亲自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干渴的士卒。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士兵腿部中箭,疼得浑身发抖,便蹲下身,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忍住,小子,你是江都的好儿郎!”那士兵看着近在咫尺的王爷,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些细微的举动,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讲更能打动人心。将士们看到王爷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生共死,心中的忠诚和勇气被激发到了极致。每一次打退敌人的进攻,阵地上都会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面重新竖起的王旗,成了所有人心中不倒的信念支柱。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江都王城。沈梦雨听到萧景琰亲临最前线的消息时,手中的茶盏差点跌落。无尽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知景琰的用意,也明白自己此刻的责任。她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后方统筹,协调粮草军械,安抚民心,督导王城防务,与禁军统领周牧反复推演城防方案。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让前线浴血的夫君毫无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北疆黑风口,老将军曹弘毅和儿子曹元澈仍在凭借天险苦苦支撑,飞羽营统领高远则不断率精锐骑兵出击,袭扰奚族侧后,减轻正面压力。整个江都,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破船,每一个部件都在超负荷运转,为了那一线生机而拼尽全力。
萧景琰的亲临前线,如同一剂猛药,暂时激发了江都军最后的潜力,稳住了西线最危险的缺口。然而,药效过后,面对安阳军绝对实力的持续碾压,这口气能撑多久?江都的命运,依然在刀尖上剧烈地摇晃着,最终的结局,依旧笼罩在浓重的战争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