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凝香丸的药效堪称神迹。不过两三日光景,宋清辞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已然开始收口结痂,体内残余的毒素被涤荡一空,原本灰败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属于活人的生气与血色,只是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仍需时日慢慢调养。
她被严格限制在营帐内活动,萧景珩甚至增派了人手,明为保护,实则是将她与外界可能存在的任何窥探彻底隔绝。送来的汤药、饭食,皆由亲信经手,确保万无一失。她明白他的顾虑,此刻自己重伤未愈,又是谣言的中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敌人攻击的借口。
帐内静谧,唯有她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或是凝望帐顶时,脑海中不断回放的遇刺场景与那枚传说中的“玉露凝香丸”。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让她在面对萧景珩时,心情愈发复杂。感激、亏欠,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因这过度保护而产生的微妙窒息感,交织在一起。
这日,她正倚在榻上,就着昏暗的烛光翻阅一本兵书,试图从先人的智慧中寻找平定当前乱局的启示,帐帘被轻轻掀开。
萧景珩走了进来。他依旧戴着那副玄铁鬼面,遮住了所有神情,但周身那股冰封般的冷冽气息,似乎比往日更重了几分。他手中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报。
“感觉如何?”他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起平日议事的冷硬,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宋清辞放下书,试图起身行礼,却被他以手势制止。
“谢将军挂怀,末将已无大碍。”她依言坐好,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密报上,“京城……有消息了?”
萧景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榻边的矮凳上坐下,将密报递给她。“看看吧。”
宋清辞接过,快速浏览。信上是萧景珩暗卫特有的简洁风格,却字字惊心。内容主要分为两部分:
其一,关于“玉露凝香丸”与“鹰隼”密道。果然如他所料,此举在帝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帝虽未明言,但已通过内侍表达了“关切”。朝堂之上,质疑之声四起,矛头直指萧景珩“公私不分”、“擅动国器”、“为一个身份不明的校尉如此兴师动众,意欲何为?”。永昌侯府与宰相一党更是趁机大肆攻讦,称其“视皇家恩赐如无物”、“北境军权恐已成私器”,言辞激烈,试图将此事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
其二,关于那枚来自江南的玉佩残片。初步的深入调查显示,江南盐漕衙门内部盘根错节,与宰相一党关系千丝万缕。那位喜好特殊玉料的幕僚,背景深厚,行事谨慎,目前尚未找到其与刘能直接关联的铁证。但可以确定的是,盐漕系统内部,存在一条隐秘的、用于输送巨额利益和传递信息的通道。刘能的灭口,极有可能是通过这条通道指派的人手所为。
看完密报,宋清辞的心沉了下去。京城那边,萧景珩因她而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而江南的线索,看似指向明确,实则如同陷入泥沼,对方显然早有防备,清理得极为干净。
“是末将连累将军了。”她放下密报,声音低沉,带着愧疚。若非为了救她,他不会动用玉露凝香丸,也不会授人以如此大的把柄。
萧景珩抬眸看她,面具下的目光锐利:“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本王既然做了,便承担得起后果。”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与担当。他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面容,话锋一转:“倒是你,经此一事,有何想法?”
宋清辞迎上他的目光,眼中之前的迷茫与愧疚渐渐被一种冷冽的清醒所取代。她深吸一口气,肩头的伤口因这个动作而传来细微的刺痛,却让她的思维更加清晰。
“敌人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也更狠辣。”她缓缓说道,“他们不仅在朝堂上拥有庞大势力,触角甚至可能已深入地方财政、漕运等命脉。此次刺杀,与刘能被灭口,几乎是同步进行,可见其反应之迅速,手段之果决。他们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当年构陷我父亲的证据,以及我这个可能的知情者,彻底抹杀。”
“不错。”萧景珩颔首,“所以,冲动不得。”
“末将明白。”宋清辞点头,“京城弹劾汹汹,将军此刻若再有大动作,正中他们下怀。而江南线索,对方既已警觉,我们若强行深挖,恐怕不仅难以找到核心证据,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再次遭遇灭口。”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故而,末将以为,眼下我们当‘按兵不动’。”
“哦?”萧景珩似乎对她的判断很感兴趣,“如何不动?”
“明面上,将军需应对朝堂弹劾,可适当示弱,或寻找其他无关紧要之事转移视线,化解此次玉露凝香丸带来的风波。而对于末将……或许可对外宣称伤势沉重,需长期静养,逐渐淡出众人视线,降低敌人的警惕。”宋清辞冷静地分析道,“而暗地里……”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谋划的意味:“我们的调查方向,或可暂时从江南盐漕那条已被惊动的明线,转向……其他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比如?”萧景珩追问,目光中带着审视与鼓励。
宋清辞沉吟片刻,脑中飞速运转:“比如,当年负责审理我父亲一案的三法司官员,其中是否有被迫屈从、或心怀愧疚者?案发后,那些被‘合情合理’调离北境、或‘自愿’退役的中下层军官、文吏,他们的下落如何?还有……永昌侯府近年来异常的财富积累,其来源,是否与江南盐漕,或是其他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关?”
她提出的这几个方向,都跳出了当前直接的证据线索,转而从涉案人员的心态、人事变动以及利益链条等更隐蔽的角度入手。这需要更长时间的耐心排查和更精细的信息筛选,但一旦有所突破,很可能起到奇效。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即便身负重伤,身处逆境,她的头脑依旧清醒,思路依旧开阔,甚至比之前更加沉稳老练。
“很好。”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带着明确的赞许,“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真的成长了。复仇与昭雪,并非只有挥刀直进一途。有时,以退为进,暗室谋划,方能笑到最后。”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那张简陋的沙盘前——此时沙盘上模拟的已非单纯北境地形,而是粗略标注了帝都、江南以及各方势力范围的宏观态势图。
“便依你之计。”萧景珩做出了决断,手指在沙盘上虚点,“明面上,本王会处理好京城的麻烦,你安心‘养伤’。暗地里,‘暗刃’的调查重点,将按照你提出的这几个方向展开。尤其是永昌侯府的财路……或许,会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宋清辞,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记住,活下去,耐心等待。在我们准备好之前,绝不能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
宋清辞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帐内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两位在暗室中对着天下舆图,悄然落子的弈者。
风波暂歇,并非终结。真正的较量,转入更加隐秘和漫长的暗线。而这一次,他们将更有耐心,也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