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龙头
高三教学楼沉入了夜色,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虫鸣在窗外若有若无地低吟。三楼尽头的那间教室,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像漂浮在寂静海面的一盏孤灯。教室里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
陆离独自坐着。
他面前摊开的化学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分子结构图如同精密的电路板。灯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在眼下投出两小片安静的阴影。指尖下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看得极快,视线扫过一页复杂的有机合成路线,只需停留两三秒,便翻过去,在脑海中自动生成牢不可破的脉络图。过目不忘,这个天赋在高三这片名为“题海”的战场上,几乎等同于他所向披靡的武器。
走廊尽头传来空洞的回音,是值班老师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整栋楼愈发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如同某种隐秘的计时器,丈量着这分秒必争的冲刺时光。陆离的嘴角抿成一条平静的线,解题的思路在脑中清晰铺展,仿佛错落有致的星辰轨迹。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沉重、慌乱的奔跑声。“砰!”一声巨响,打破了这片宁静的寂静。
教室门被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又剧烈地弹回。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身浓烈的烟臭和酒气,仿佛刚从混乱的泥潭里捞出。他头发凌乱,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贴着前胸后背,领带歪斜得像绞索。陆离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来人——他的大哥陆航。
陆航喘着粗气,脸上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陆离,仿佛这是汪洋中唯一漂浮的木板。“阿离!完了…全完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因恐惧而不受控制地拔高,在空旷的教室里撞出刺耳的回音,“李龙…是李龙那个混蛋!他设了个死局!我…我输了…输了三千万!”他伸出三根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仿佛那是个无法理解的恐怖图腾。
陆航几乎是扑到了陆离的课桌前,双手猛地砸在桌面上,震得摊开的笔记本都跳了一下:“爸知道了!爸他…他气得要发疯了!他这次真的会…真的会打断我的腿!阿离,你得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似的抖着,那点仅存的、属于陆家大少的体面早已被恐惧撕扯得粉碎。在陆航眼中,这个从小沉默寡言、只懂得埋首书堆的弟弟,此刻成了溺水之人眼中的浮木。没人知道陆航为何会笃信陆离能救他于水火,或许只是一种濒临绝境的本能,又或许,是长年累月间,对这个弟弟某些深藏不露之处模糊的直觉。
浓烈的烟酒臭气扑面而来。陆离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动作不大,但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厌弃。他的视线从陆航惊惶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回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刚刚还在飞速梳理的化学合成路线图,此刻被陆航砸桌的动作扰乱,纸页边缘微微卷曲。
陆离伸出手指,指腹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力道,将那张被惊扰的纸页轻轻抚平。每一个折痕都被妥帖地熨过,像在修复一件不容玷污的精密仪器。他的动作异常专注,仿佛眼前只有这张纸关乎生死存亡。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陆航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亲人遭遇大难的同情,没有鄙薄,也没有愤怒。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映出陆航此刻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的倒影。
“赌桌上输的,”陆离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陆航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清晰、冷静,“就在赌桌上赢回来。”
陆航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怔怔地看着陆离,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混合着泪水的鼻涕滑稽地挂在唇边。赢回来?三千万?在设局让他输得倾家荡产的李龙那里赢回来?这话简直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一股混杂着失望和荒谬的怒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屁话!那是李龙!是海城半边天都在他手里的李龙!赢回来?拿命赢吗?!”
陆离却没有再看他。他伸手,动作稳定地将桌面上的化学笔记本合拢。纸页边缘贴合得严丝合缝,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干脆利落的“啪”声。这声音像是一个果断的信号。
他没有回应陆航失控的咆哮,只是缓缓站起身,绕过课桌。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教室老旧地板的固定吱呀声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他走到教室后窗边,那里远离灯光,玻璃上映着他模糊的侧影。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光晕稀释了黑暗。陆离从校服外套的内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那并非学生常用的智能手机,而是一款样式极其古旧、屏幕极小的黑色手机,边缘甚至能看到磨损的金属光泽。
他按下侧面的一个按键。屏幕亮起,发出幽微的蓝光,照亮了他握着手机的几根手指,指节分明,稳定有力。
陆离将那老旧的手机贴到耳边。短暂的等待音后,对面接通了。
“是我。”陆离的声音压得很低,声波在寂静的夜里震荡出细微的涟漪。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个沉稳的回应。
陆离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城市灯光浸染的、不安分的夜空深处,仿佛能穿透这层夜幕,看到那些在暗处滋生蔓延的污秽角落。他清晰地吐出下一句,一字一顿,如同在宣判某个既定的结局:
“海城的地下,该换龙头了。”
冰冷的宣告落下,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屏幕蓝光熄灭,将那部老旧的通讯工具重新隐入黑暗。他转过身,重新走向课桌,步履沉稳,仿佛刚才那个简短的通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摊开的数学卷子,视线落在最后一道逻辑复杂的立体几何证明题上。
陆航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拙劣木偶。弟弟那句“换龙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陆离…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刚刚在和谁通电话?一股寒气顺着陆航的脊椎骨急速往上爬,比输掉三千万、比父亲的怒火更让他感到一种未知的、彻骨的恐惧。
陆离已经坐回座位,拿起笔。那只握笔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笔尖悬停在雪白的数学卷面上,那最后一道大题空白的区域上方。
陆航的呼吸急促起来,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阿离,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别乱来!李龙他…”
笔尖猛然落下。
尖锐的金属摩擦着纸张,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嗤啦——”声。一道极其深刻、极其笔直的漆黑线条,如同锋利的刀刃斩过凝固的时空,狠狠地贯穿了那张无辜的数学卷子。从左上角到右下角,斩断了所有精心设计的几何图形和数学符号,留下一道近乎狰狞的伤痕。
那道突兀的、充满破坏力的裂痕,就是陆离唯一的回答。它无声地悬在惨白的纸页上,冷酷地替代了所有言语。
陆航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裂帛之声生生切断,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教学楼顶层几乎没人踏足的音乐教室,此刻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悬在琴房中央,光线黯淡浑浊,勉强照亮了角落里一架落满灰尘的旧钢琴,琴盖上堆放着几本破旧的乐谱和一个瘪了的篮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埃和陈腐木头混合的气味。
刘丽丽蜷缩在冰冷的琴凳上,小小的身躯止不住地发抖。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校服外套裹在身上,依旧抵挡不住从墙壁缝隙、从老旧窗框渗进来的丝丝寒气。
惊恐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在她下颌汇聚,然后沉重地滴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木质琴凳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天亮前…写不出主打歌…”她低声呢喃着,干裂的嘴唇轻微开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寒风中飘零的落叶,“弟弟…弟弟的钢琴课…就没了…”
“咔哒!”一声清晰的落锁声从门外传来,冰冷、无情,如同最后的判决。
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娇蛮和毫不掩饰的恶意,穿透薄薄的门板:“刘薇薇!听见没有?天一亮,我要看到满意的曲子!这可是关系到你亲弟弟能不能继续弹他心爱的钢琴哦!”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很满意里面的死寂,又补充道:“对了,我妈说了,曲子版权必须签给她的‘星辉娱乐’!明白吗?别耍花样!否则…” 后面的话变成一阵刻意拖长的、充满威胁的轻笑,“你自己掂量着办吧!”高跟鞋踩着地面的声音得意地远去。
星辉娱乐…那个继母挂名、实际上由父亲掏钱给她那个宝贝女儿撑门面的草台班子。刘丽丽只觉得一股浓重的恶心涌上喉咙,胃里一阵翻滚。
门外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压抑的抽泣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响。冰冷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在她的心上,沉甸甸地往下坠。弟弟那张仰着脸、满是期待地抚摸钢琴的小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继母刻薄的冷笑,继妹刘薇薇那得意洋洋的嘴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颤抖着,慢慢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极其艰难地摸索到钢琴键的边缘。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象牙质感的琴键,像碰到了冰。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指尖在冰冷的琴键上艰难地移动了一下位置,试探着,寻找着那个最基础的中心“c”音。
她需要一个起点。一个能让她抓住音符,哪怕只是发出一丝微弱声音的起点。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微微用力压下。
“咚——”
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濒死叹息般的单音,在空旷死寂的琴房里幽幽响起,瞬间被四周厚重的黑暗和灰尘吞噬殆尽,没有留下任何回响。这个音符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希望,微弱得几近虚无。
刘丽丽猛地闭上眼,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刚刚凝聚起的一丝脆弱力气瞬间崩溃。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冰冷的琴凳上滑落,重重地瘫倒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
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臂弯里,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单薄的校服衣袖。
海城西区,“金樽”夜总会的霓虹招牌在浓重的夜色里不知疲倦地闪烁旋转,将周围阴沉的老旧建筑涂抹上一层廉价而浮夸的艳丽光影。震耳欲聋的低音炮轰鸣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地从紧闭的大门缝隙里涌出来,冲击着路边堆积的垃圾和废弃的纸箱。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水、香烟、呕吐物和下水道腐败物的复杂臭味。
夜总会后巷,是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缝隙。墙壁潮湿斑驳,涂满了污秽的涂鸦,地面油腻湿滑,踩上去令人作呕。几盏早已损坏的路灯投下几块模糊摇曳的光斑,反而让阴影显得更加深不见底。这里是光鲜世界刻意遗忘的排泄口。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阴影之中,动作轻捷得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正是陆离。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连帽运动衫,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像一块移动的阴影,完美地融入了墙壁的暗影里。
巷子深处,靠近夜总会后门堆放废弃酒箱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呜咽。陆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无声地靠近那片混乱的区域。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侍者马甲、身形瘦弱的年轻男人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按在油腻肮脏的墙壁上。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用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地揪着侍者的头发,把他的脸狠狠往粗糙的砖墙上撞。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心悸。
“砰!”又是一下。侍者额角已经破裂,鲜血顺着惨白的脸颊蜿蜒流下。
“妈的!阿彪哥的货你也敢偷?”揪着头发的大汉狞笑着,唾沫星子喷在侍者脸上,“活腻歪了是吧?今天不把你骨头拆了喂狗,老子跟你姓!”旁边另一个大汉抱着手臂,发出幸灾乐祸的阴沉笑声。
被称作“阿彪哥”的男人,就靠在几步外的另一个废弃酒箱上,嘴里叼着烟,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他身材敦实,脖子粗壮,剃着青皮,后颈的纹身在昏暗中蠕动着狰狞的线条。
就在这时,阿彪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巷口方向那个无声无息出现的深灰色身影。如同一头在领地边缘嗅到陌生气息的野兽,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叼着的烟头被狠狠吐掉,火星在湿滑的地面弹跳熄灭。他猛地直起身,右手闪电般地探向后腰,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个被帽檐阴影笼罩的不速之客。
“谁?!”阿彪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压迫感,如同毒蛇吐信。
陆离停在几步之外,恰好站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地面上。他没有抬头,帽檐投下的阴影依旧覆盖着他的面容。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巷子里正在发生的暴行与他毫无关系,只是一个背景板。
“找你谈笔生意。”陆离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冰投入了浑浊的滚油。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开场白或试探。
这个开场白太过突兀,也太过平静,反而让阿彪和他那两个手下都愣了一下。揪着侍者头发的大汉下意识地松了点手劲。
“生意?”阿彪眯起眼,上下打量着陆离。运动衫,学生模样,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镇定和刚才鬼魅般靠近的身手,绝非常人。他冷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弄:“小子,你他妈走错片场了吧?老子不认识你,跟你有个屁的生意谈?识相的赶紧滚!”他身后的两个手下也反应过来,朝陆离凶神恶煞地逼近一步,亮出肌肉虬结的手臂。
陆离依旧没有动。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被按在墙上、满脸是血瑟瑟发抖的年轻侍者。那目光极快,冰冷得像手术刀划过。
“李龙。”陆离吐出两个字,清晰无比。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阿彪。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这个名字是这片夜色下至高无上的法则和禁忌。
陆离仿佛没看到阿彪的反应,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冰冷语调说道:“他老了。胆子小得像针鼻,被上面盯得不敢喘大气。”
巷子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按住侍者的大汉彻底僵住了,连粗重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阿彪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瞳孔深处如同骤然投入石块的深潭,翻涌起惊愕、怀疑,以及一丝被猝然戳中隐秘角落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强烈不甘。
对方不仅知道李龙,竟敢如此直白地评判!更可怕的是,“胆子小”、“不敢喘大气”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阿彪心底某个被死死压抑、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
李龙最近确实如惊弓之鸟。上面风声鹤唳,每一次警笛都能让这位昔日的“龙王”脸色发白,严令手下收缩一切触目张胆的买卖,连带着他们这些人的油水都锐减。阿彪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此刻被一个陌生人如此赤裸裸地挑破,那种被压抑的、混杂着憋屈的野心火焰,猛地被浇上了一勺滚油。
但这念头只是瞬间的灼热,随即被更强烈的警惕和杀意覆盖。阿彪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眼神凶戾得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妈的!你找死!”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体前倾,右手再次按向后腰,那里鼓起的轮廓清晰无比——是枪!他身后的两个打手也立刻反应过来,肌肉贲张,眼神凶狠,如同两头被激怒的鬣狗,准备随时扑上来将这个来历不明、胆大包天的闯入者撕碎。
阴暗的后巷瞬间被冰冷的杀意填满,空气粘稠得近乎凝固。
陆离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块扎根于阴影中的岩石。面对阿彪骤然爆发、几乎凝成实质的凶悍杀意,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丝。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冷静得如同寒潭古井,清晰地映出阿彪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面孔和他身后两个打手蓄势待发的凶相。
“你替他挡风挡雨十几年,”陆离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穿透了巷子里令人窒息的紧张,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目标,“守规矩,懂进退,脏活累活全是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