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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寒风,比十月更多了几分刺骨的力道,它不再是悄然而至的访客,而是成了盘踞在这座豫中城市上空的常驻暴君,肆意抽打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卷起枯枝败叶,在街角打着绝望的旋儿。时间,从阿明失踪的那个寒霜凝重的清晨,悄然滑过了近两周。卷宗上落下的薄尘,似乎象征着这起案件在官方层面的热度正逐渐冷却。它被归置在张野办公桌旁那个标着“待查——低优先级”的灰色文件柜里,位置不偏不倚,恰好在容易忽略却又无法彻底遗忘的中间层。只有张野自己知道,那寥寥几页纸的重量。每当夜深人静,档案室里只剩下日光灯管的嗡鸣,他翻开那份卷宗,桥洞现场那空荡荡的蓝色铺盖、沾着诡异白末的馒头、以及两道指向无名小路的暗红车痕,便会与记忆中表弟小远那张模糊而带着稚气的笑脸重叠、交织,最后凝固成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愧疚与执念的混合物,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

东风菜市场迎来了它一天中最鼎沸的时刻,人声、车声、剁肉声、叫卖声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的耳膜。“老李家麻辣烫”店内,更是这番热闹景象的浓缩点。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食客,桌椅摩肩接踵,人声几乎要掀翻那沾满油污的天花板。巨大的不锈钢汤桶持续不断地蒸腾出滚烫的白汽,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骨汤香味,像一张无形的、温热的网,笼罩着整个店铺,甚至霸道地侵占了半条通道,在清冷的空气中顽强地凝聚、飘散,诱惑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市民刘女士,一位在市重点中学任教、素来以严谨和细致着称的语文老师,此刻正坐在靠近后厨出口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位置。她刚刚结束一上午连续四节课的疲惫,只想用这碗热汤驱散喉间的干涩和浑身的寒意。她小口啜饮着漂浮着翠绿葱花的乳白色汤汁,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顺着食道滑下,带来短暂的慰藉。随后,她用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浸泡得十分入味、吸饱了汤汁的褐色豆皮,小心地送入口中。

然而,就在她牙齿轻轻合拢,准备享受豆皮那柔韧口感的瞬间——

“咯嘣——”

一声不算响亮,但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的、令人牙酸的脆响,毫无预兆地从她口腔内部传出。那是一种坚硬的、带有一定韧性的物体被咬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偶尔可能遇到的未完全煮化的香料或者细小的骨渣。

“呃……呕!”刘女士的动作瞬间僵住,紧接着是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干呕。她猛地侧过头,下意识地将嘴里所有的东西,连同那可疑的硬物,一起吐在了面前摊开的一叠厚厚的餐巾纸上。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她的镜片。她捂着嘴,弓着腰,好半天才从那股强烈的恶心反胃中稍稍缓过气来,心脏因为惊吓和后怕而怦怦直跳。

她颤抖着手,摘下滑到鼻梁的眼镜,用纸巾擦拭干净,然后才惊魂未定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审视,看向餐巾纸里那团狼藉的食物残渣。

在黏连着粉丝、豆皮和菜叶的糊状物中,一个明显异样的硬物凸显出来。那东西不大,约莫成年人的小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碎裂下来的一个角。它的颜色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泛着死气的灰白色,质地看起来有些酥脆,像是被长时间熬煮过的骨骼,但仔细看去,其表面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平行的、微微凸起的竖状纹路!刘女士强忍着再次涌上的恶心,用筷子的尾端,小心翼翼地将那灰白色的硬物从秽物中剥离出来,凑到眼前,借着店内明亮的灯光仔细辨认——那纹路,那弧度,那质地……越看,她浑身的汗毛越是根根倒竖起来!这绝不是普通的猪骨或鸡骨!这纹理,这形态,分明……分明就像是……人的指甲?!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她的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老板!老板娘!”刘女士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恐惧和后怕而变得尖利无比,甚至带上了破音。她猛地从塑料凳子上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凳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她高举着那块沾着食物残渣的、令人作呕的硬物,像是举着什么恐怖的证物,“你这汤里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周围的食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停下咀嚼和谈笑,好奇、惊疑、甚至是带着点看热闹心态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窃窃私语声像水波一样荡开。

李红梅正站在收银台后,手脚麻利地给另一桌客人结算,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听到这尖锐的质问,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的油脂。她眼神锐利地扫了过来,当看清刘女士手中举着的东西时,她瞳孔几不可察地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快的慌乱从眼底掠过。但她毕竟是久经市井考验的生意人,反应快得惊人。她几乎是立刻堆起了更加浓郁、甚至带着点夸张的笑脸,快步从收银台后绕了出来,边走边用搭在肩膀上的那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毛巾擦着手。

“怎么了怎么了?这位大妹子,别急别急,有话好好说,你看你,这么大动静,吓着其他客人了。”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试图压制和安抚的腔调,人已经来到了刘女士面前,目光快速而隐蔽地再次确认了一下那块硬物。

“你自己看!”刘女士气得浑身发抖,将那灰白色的硬物几乎要戳到李红梅的鼻尖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得更厉害,“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指甲?!我差点就把它吃下去了!恶心死了!你们这店到底干不干净?!”

李红梅的目光与那硬物近距离接触,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的笑容僵硬了极其短暂的刹那,可能连零点五秒都不到,但随即,她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她几乎是闪电般地伸出那只刚刚还在擦手的、略显粗糙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从刘女士的手指间粗暴地夺过了那块硬物!

“哎呀!我当是什么呢!”李红梅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几乎盖过了店内的所有嘈杂,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恍然大悟般的轻松,同时手腕极其自然地向下一翻,顺势就将那硬物精准地扔进了脚边那个满是擦嘴纸巾、一次性筷子包装和食物残渣的开放式垃圾桶深处,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妹子你看错了!绝对看错了!这就是熬汤的猪骨头碎嘛!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去的,碎得有点厉害,加上在汤里煮久了,颜色和样子是有点怪,但绝对是猪骨!百分百是猪骨!你看你,吓这一大跳,怪我怪我!都怪我没挑干净!”

她一边语速极快、不容置疑地说着,一边伸出那只刚刚夺物、还沾着些许油污的手,用力拍了拍刘女士因愤怒而紧绷的肩膀,试图用这种肢体接触来强行安抚对方的情绪。但她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垃圾桶深处,确认那东西已经被其他垃圾覆盖,仿佛生怕它会自己长腿跳出来指证她。

“猪骨碎?”刘女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把甩开李红梅的手,脸色因愤怒和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而涨得通红,“你骗鬼呢!猪骨碎长这样?这明明……”她激动地指着那个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还想继续争辩,想把自己的发现和恐惧全部说出来。

“这样这样,妹子,妹子,你消消气!”李红梅根本不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再次打断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和急切,“今天这顿算我的!我请客!我不收你钱!我给你重新换一碗汤,用最新熬的底汤!再多给你加五个牛肉丸,五个鱼丸!算我给你赔不是!你看行不行?大家都是打工的,不容易,相互理解一下嘛!”

“谁稀罕你的丸子和汤!”刘女士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这种试图用一点小恩小惠掩盖严重问题的做法,让她感到深深的侮辱,“你这是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是事故!我要举报!我一定要向市场监管局举报你们!”

“你……”李红梅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挂不住了,眼神瞬间阴沉下来,闪过一丝狠厉,但看着周围越聚越多、举着手机拍摄、议论纷纷的食客,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股戾气压了下去,重新挤出生意人那套圆滑世故,“行行行,你去举报,你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老李家在这市场干了多少年了,靠的就是真材实料和干净卫生!市场监管局的人来了我也不怕!”

刘女士不再与她进行无意义的纠缠,直接拿出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清晰、冷静地拨打了市场监管局的投诉电话,详细说明了情况、店名和位置。

张野和王萌接到市场监管局请求协同调查的通知赶到“老李家麻辣烫”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店里的午餐高峰期已过,食客稀疏了不少,但空气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之前那场激烈争执带来的紧张和尴尬因子。一些尚未离开的食客看到警察进来,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李红梅看到身穿警服的张野和王萌,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阴霾,像是阳光突然被乌云遮挡了一瞬,但立刻又换上了那副混合着热情、委屈和几分无奈的表情,主动迎了上来。“警察同志,你们可算来了!就一点小误会,真的,那位女同志太敏感、太较真了,非说我们汤里有……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我都反复解释是猪骨碎了,她就是不依不饶……”

张野没有理会她准备好的说辞,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投诉人提到的,她从汤里吃出来的那个硬物,现在在哪里?”

“扔了呀!”李红梅两手一摊,肩膀微微耸动,表情自然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无需思考的事情,“那就是一块没用的骨头渣子,我看着也恶心,就顺手扔垃圾桶了。谁知道她还要揪着不放,甚至举报啊!”她指着墙边那个已经被清理更换过、套上了崭新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语气甚至带着点无辜,“你看,刚才的垃圾都已经被我倒掉,桶也洗干净换上新袋子了,现在哪里还找得到。总不能让我去垃圾站翻吧?”

王萌没有说话,她戴着乳胶手套,上前仔细检查了那个垃圾桶,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只有干净的塑料内壁。她又转而要求检查此刻正在使用的熬汤汤桶。

“汤啊?”李红梅面不改色,引着他们看向那个依旧在灶台上咕嘟咕嘟冒着细小气泡、散发着浓烈香气的大汤桶,“刚才那锅汤,被那位女同志那么一闹,我觉得可能影响其他客人的胃口和心情,做生意讲究个口碑和气氛嘛,我就给换掉了。这锅是大概一小时前新熬上的,绝对干净!底料都是新的!你们可以随便检查!我保证没问题!”

王萌依程序取了新汤的样本,使用随身携带的快速检测试剂盒进行了初步检测。检测结果很快显示在试纸上,主要成分指示为猪骨胶原蛋白、脂肪微粒以及一些常见的香料成分,并未检出异常的人类生物组织dNA标记或常见的有害化学物质。

“看吧!警察同志,我就说是误会!绝对是误会!”李红梅像是瞬间拿到了胜诉的判决书,腰杆一下子挺直了许多,脸上的委屈被一种“沉冤得雪”的激动取代,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翻出相册里一些老顾客微信好评的截图、朋友圈推荐的页面,凑到张野和王萌面前,“你们看看,我们店口碑一直很好的!多少年的老店了,街坊邻居都认我们这口汤!怎么可能不干净嘛!那女同志可能就是……可能就是心情不好,或者看错了!”

这时,坚持留在现场等待警察、要讨个说法的刘女士,走上前来,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她努力保持镇定,向张野和王萌重申了她看到和感受到的细节:“警察同志,我非常确定我没有看错!那东西颜色就是泛白的,表面有清晰的、类似指甲的竖纹!而且咬上去的感觉非常诡异……外面一层好像被汤煮得有点软化了,但里面是硬的,咬碎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还有,我当时恶心吐出来之后,特别注意看了一下碗里的汤,汤里面好像还漂浮着一些非常细小的、类似材质的白色渣子,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确实存在!”

然而,她的这些细致入微的描述,在关键物证已然消失、现有检测结果呈现“正常”、以及周围几个明显是熟客的老食客纷纷帮腔“老李家汤确实不错,我们吃了多少年了从没出过事”、“老板娘人实在,可能就是意外”、“现在做生意难啊,一点小事就被放大”的情况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甚至有点像是“无理取闹”。

李红梅立刻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汤里有点肉渣骨碎不是很正常吗?熬汤嘛,火候时间长了,骨头煮碎了有点残留难免的!那位妹子可能就是太敏感了,或者……或者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舒服产生的错觉?”她甚至意有所指地瞟了刘女士一眼。

张野自始至终沉默地听着双方的陈述,他没有轻易表态,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细致地剖析着李红梅那张看似坦然、实则处处透着精心算计和下意识防备的脸。他的视线又落在那桶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色泽乳白醇厚的骨汤上,这汤此刻在他眼里,不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锅煮沸的、隐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迷汤。刘女士的描述,尤其是“泛白、带纹路”、“外面软里面硬”以及“汤里有细小白渣”这些极其具体的细节,与他脑海中关于桥洞现场那沾着白色粉末的馒头、以及后巷垃圾桶里那惊鸿一瞥的白色硬物的模糊记忆,隐隐产生了某种危险的碰撞。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巧合。但他什么也没说,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关于阿明失踪案的记录后面,用笔力透纸背地追加了一行字——“李红梅,老李家麻辣烫,骨汤异常(疑似指甲?快速销毁证据),需高度留意。”。目前,证据链完全断裂,他无法仅凭直觉和单方面描述采取任何强制行动,只能暂时隐忍,将这份疑虑深深埋藏,沉声道:“情况我们了解了。既然检测结果正常,物证缺失,这次就到这里。如果后续再有类似投诉,希望你能积极配合调查,保留好相关物证。”

李红梅连连点头,脸上堆满笑容:“一定一定!配合警察同志工作是应该的!谢谢警察同志明察秋毫!”

张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热情的表象,直抵内心。然后,他转身,和王萌一起离开了这片依旧被骨汤香味笼罩的是非之地。

下午三点,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二大队办公室。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办公室里,日光灯管发出冷白色的光,照亮了每一张堆满文件和电脑显示屏的办公桌。张野面前,三块并排的电脑屏幕上,正以不同的倍速播放着从交警部门、市政监控以及周边商铺调取的、海量的监控录像数据流。这些数据覆盖了以东风菜市场和铁路桥洞为中心、半径三公里内的所有主干道和部分次干道,时间范围则锁定在阿明失踪前后三天。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不断闪烁、跳帧的画面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干涩和疲劳感不断袭来,但他依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像一头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耐心等待着猎物在镜头前闪现的瞬间。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浓烈的烟草味是他对抗疲惫和焦虑的武器。

王萌则在办公室的另一角,伏案仔细审阅着技术队对桥洞现场提取物证出具的更为详尽的实验室分析报告。车轮印上提取的暗红色物质,成分分析显示为一种极其普通、广泛应用于低端防锈漆和工业涂料的铁红颜料,无法溯源到具体品牌或批次;那半个馒头上检测出的高纯度咪达唑仑,虽然是严格管制的精神药品,但其来源渠道复杂,正规医疗机构管理漏洞、科研实验室流失、甚至某些地下化学作坊都能非法合成,排查范围如同大海捞针。每一条看似是线索的线索,仿佛都在通往一堵坚硬的、无法逾越的墙壁。

突然,张野拖动鼠标滚轮的手猛地停住了。他身体骤然前倾,几乎要贴到中间那块屏幕上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画面的一角。

“暂停!”他低喝一声,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

画面定格。显示时间是10月22日下午4点17分,也就是阿明失踪的前一天傍晚。地点是距离铁路桥洞南侧约五百米的一个交通流量不大的十字路口,监控探头安装在路口的东南角。一辆车身沾满泥点、看起来颇为破旧的红色五菱之光面包车,在路口红灯转绿后,并未立刻驶离,反而在斑马线前短暂停留了不到一分钟。由于距离和傍晚光线不足,车牌号码有些模糊,但经过软件多次锐化和增强处理,屏幕上最终勉强辨认出车牌号码为本市牌照。更重要的是,驾驶座的车窗是摇下来的,一个模糊的男性身影探出头来,似乎在观察路况,或者是在寻找什么,他身上穿着的,正是一件颜色深沉的蓝色外套!与流浪汉描述的“深蓝外套”高度吻合!

“找到了!”张野用力捶了一下桌面,震得烟灰缸跳了一下。虽然时间对不上阿明失踪的10月23日,但这辆红色无标识(车身没有广告)面包车、司机身穿深蓝外套、在桥洞附近区域出现,这几个关键要素的叠加,尤其是在失踪前一天这个敏感时间点,其嫌疑度瞬间飙升!这完全符合前期踩点的行为特征!

“王萌!过来看!”张野的声音带着一种在漫长黑暗中终于看到一丝微光的急切。

王萌立刻放下手中的报告,快步走到张野身后,俯身仔细查看定格的画面和增强后的车牌信息。“红色面包车,深蓝外套……时间点是前一天……很像踩点。”她冷静地分析道,“查车牌!”

两人迅速通过内部系统查询该车牌信息。车主登记名为孙强,男性,42岁,户籍显示为城郊结合部某村,名下登记的经营项目为一个体工商户—— “强盛废品收购站”。更值得注意的是,孙强的档案里,清晰地记录着一条五年前因盗窃工地建材被判拘役六个月的前科。

这个盗窃前科记录,像是一针强心剂,更是为孙强的嫌疑增添了沉重的砝码。

事不宜迟,张野立刻向支队领导做了简要汇报,申请对孙强进行拘传。领导批准后,张野亲自带队,于当天傍晚六点左右,驱车直扑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强盛废品收购站”。

废品站规模不大,用锈迹斑斑的铁皮围了一圈,里面堆满了如山般的废纸板、塑料瓶、废旧金属和电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铁锈味和腐败有机物的混合气味。孙强正在和几个工人将一堆废铜线装车,看到突然出现的警车和身穿制服的警察,他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但很快,那种常年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磨炼出的油滑和镇定回到了脸上。

“警察同志?找我有事?”孙强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陪着笑脸迎上来。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穿着那件辨识度极高的深蓝色旧棉服,手上戴着脏兮兮的劳保手套。

“孙强是吧?跟我们走一趟,有点情况需要你协助调查。”张野亮出证件,语气不容置疑。

“调查?调查什么?我最近可没犯事啊!”孙强叫起屈来,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辆停在废品堆旁边的红色面包车。

“有没有事,回去说清楚就知道了。”张野示意队员将孙强带上警车,同时下令对那辆红色面包车进行现场封存,准备拉回局里进行彻底的技术勘查。

审讯室里,灯光雪亮,将孙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他一开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眼神游移,双手不停地搓动着。但在张野重复了基本的询问程序后,他反而渐渐镇定下来。

“孙强,10月22日下午四点多,你是不是开车去了铁路桥洞附近?”张野开门见山。

孙强眼珠转了转,似乎在快速回忆和权衡:“铁路桥洞?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去那边……是想看看有没有流浪汉或者没事干的人,愿意来我废品站帮忙干点活。”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分拣垃圾,打包废品,活不累,就是脏点,管顿饭,一天给个十块二十块的,有时候也有人愿意干。”

“那10月23日晚上,你在哪里?有没有开车带走一个叫阿明的流浪汉?”张野的目光紧紧锁定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颤动。

“10月23日晚上?”孙强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眉头紧皱,手指敲着额头,“哦,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好像确实拉了一个流浪汉,是不是叫阿明我不知道,看起来傻乎乎的,不过身子骨挺结实,看着有力气。我就顺路把他拉回废品站,让他帮着卸了点废铁,干了点零活,然后……然后给了他十块钱,他就自己走了。什么时候走的?那我没太注意,大概……大概八九点吧?天都黑透了。”

他甚至像是早有准备般,从他那件深蓝色棉服的内侧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边缘毛糙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审讯室的桌面上。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笔画幼稚的字迹写着“收到拾元整”,落款是一个模糊的红色印泥指印,旁边写着一个同样歪斜的“明”字。“你看,警察同志,我还让他按了手印,写了收条呢!白纸黑字,这总做不了假吧?我就是雇他干点活,可没干坏事!”孙强振振有词,仿佛这张纸条就是他的护身符。

然而,这张看似“证据确凿”的收条,在王萌这位受过专业文书检验培训的刑警看来,简直是破绽百出。字迹虽然刻意模仿了幼稚和笨拙,但某些笔画的起承转合、运笔的力度和节奏,明显带有成年人的书写习惯和刻意控制的痕迹,与真正智力障碍者那种毫无章法、纯粹靠本能划出的字迹存在本质区别。而且,那张纸条本身虽然陈旧,但上面的字迹墨迹和指印的印泥,颜色都显得过于新鲜、鲜艳,完全不像是经过近两周时间氧化和摩擦后应该呈现的状态。

与此同时,技术队对孙强的红色面包车进行了堪比外科手术般的彻底勘查。车内被打扫得异常干净,驾驶室、车厢地板、座椅缝隙,甚至连脚踏垫都像是被高压水枪仔细冲洗过,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毛发、皮屑等生物痕迹。尤其重点对车厢内部进行了高灵敏度的药物残留检测,结果依然是阴性,未能检出任何咪达唑仑或其代谢物的残留。王萌亲自将桥洞现场提取制作的精细车轮印石膏模具,与孙强面包车的四个轮胎花纹进行了逐寸对比。结果显示,无论是轮胎的品牌型号、花纹的独特磨损特征、还是车辆本身的轴距轮距,都与现场留下的印痕存在显着且无法解释的差异。

所有的技术证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孙强的这辆红色面包车,根本就不是10月23日晚上出现在桥洞现场、带走阿明的那辆车!

面对这些无可辩驳的科学证据和王萌对收条伪造特征的犀利指证,孙强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涔涔而下,他之前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土崩瓦解。他哭丧着脸,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带着哭腔交代:“警察同志,我……我说实话!我全说!我是怕……怕你们把我当成拐卖人口的或者杀人犯!我……我撒谎了!10月23日晚上我根本没拉什么流浪汉,我……我跟我相好的在她在出租屋里打麻将呢,打了一通宵!那张收条……是……是我自己瞎写的,按的我自己的手指印,字也是我找隔壁小孩照着瞎画的,就是想……想糊弄过去,证明我没干坏事……我去桥洞那边,确实是想找点便宜劳力,但那天根本没找到合适的,看了一圈就走了……穿这蓝外套是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服,耐脏,便宜,干活的人都这么穿……”

他提供的麻将牌友信息和具体时间地点,经过外围侦查员的快速核实,确认了他10月23日晚上拥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所谓的“雇用阿明”,纯属子虚乌有。

一场看似柳暗花明的突破,转眼间又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胡同。张野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追查表弟小远失踪案的漫长岁月里,他经历过太多次这种从希望的山巅瞬间跌入失望谷底的循环。每一次看似可靠的线索,最终都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碎裂,只留下更深的迷雾和更沉重的疲惫。

“那你知不知道,”张野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失望和烦躁,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继续追问,“在桥洞附近,除了你,还有没有别人,也经常开着你这种红色的车,或者别的什么车,去找流浪汉?有没有什么固定的人或者车辆?”

“有啊!怎么没有!”孙强像是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于表现自己的配合,以求宽大处理,他忙不迭地说道,语速飞快,“那边经常有像我这样的,开着小货车、面包车,或者一些工地上的小工头,跑去拉流浪汉当临时工。给口饭吃,或者象征性给几块钱,甚至就给包便宜烟就行,主要是干些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危险的活。红车、白车、蓝车……什么颜色的都有!穿什么衣服的也都有,这太普遍了!根本没法查!”

孙强的这番交代,像是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专案组围绕“红色面包车”和“深蓝外套”刚刚燃起的微小希望。这两个原本就模糊不清的线索,经过孙强这个“假嫌疑人”的“证实”,彻底被泛化、庸俗化,失去了任何特异性的调查价值。侦查工作仿佛刚在浓雾中看到一点摇曳的灯火,走近却发现只是一片虚无,四周的雾气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

张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豫中市彻底被夜幕笼罩,远处市中心的霓虹灯勾勒出冰冷而陌生的建筑轮廓。办公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王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不解,她低声对张野说:“张队,还有个情况,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按流程,对市场所有商户,特别是经营范围涉及食品安全的,做了一次基础的背景和动态摸排。问到惠民冷鲜肉店那个学徒阿杰时,他还是那套说法,说他们老板常年在外地亲自进货,保证肉质和价格。但奇怪的是,我通过交通管理系统和物流信息平台,交叉核对了近半年以来,他们老板名下登记的那辆小货车,以及阿杰提供的他们店常用的几家货运公司的记录,都没有发现任何往返外地、特别是前往大型肉类批发市场或屠宰基地的大宗运输记录。一次都没有。”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那么,他们店里每天稳定供应、尤其是以低于市场价三块多钱销售的那么多特价腱子肉和其他肉类,如果不是从正规外地渠道进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本地的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货源?”

王萌提出的这个问题,像一颗微小却异常尖锐的冰锥,坠入此刻因侦查僵局而近乎凝固的、沉闷压抑的空气中,发出了一声清晰而冰冷的脆响。它似乎与阿明的失踪、与李红梅那桶诡异的骨汤并无直接关联,却又像幽灵般徘徊在所有这些异常现象的边缘。

张野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投向王萌手中的那份文件,又缓缓抬起,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的深沉夜色。城市的灯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折射出复杂而冰冷的光点。

李红梅为何要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冒险地从顾客手中抢夺并销毁汤里的疑似指甲?那究竟是不是指甲?如果是,它怎么会出现在熬煮食材的骨汤里?这背后隐藏的是令人作呕的食品安全黑幕,还是……更加骇人听闻的真相?她的掩饰,是出于生意人的本能,还是源于更深层次的恐惧?

惠民冷鲜肉店查不到任何正规的进货记录,那些源不断、低价倾销的特价肉,它们的真正来源到底是什么?这背后又牵扯着怎样一条不为人知的、阴暗的供应链?

所有的疑问,都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在看似断裂的证据和精心布置的误导之下,悄然缠绕、生长,将真相包裹得更加密不透风。悬念的种子,已然深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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