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的一栋联排公寓,窗帘厚重,将午后的阳光和街道的喧嚣都隔绝在外。空气里,混杂着速溶咖啡的苦涩焦味、机器过热散发出的臭氧,以及一个男人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睡眠的、酸败的气息。
盖格把自己埋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安全屋里,像一个躲在洞穴深处的、神经质的生物。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三台经过物理隔绝的笔记本电脑。一台连接着一个独立的硬盘阵列,正在对从“鹰眼”总部服务器废墟中抢救出的硬盘镜像,进行着最底层的、逐个扇区的物理数据恢复。另一台,运行着他自己编写的、专门用于模式识别和密码分析的程序。第三台,则永远处于断网状态,是他用来整理和验证所有发现的“净土”。
自从他的世界被那个名为“蜂巢”的幽灵,用一种近乎于神罚的方式,从物理层面彻底格式化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试图从灰烬中,扒拉出神明衣角碎片的,疯狂的考古学家。
他面前的屏幕上,绿色的代码流瀑布般地倾泻。那不是在运行什么高级程序,那是在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将硬盘上那些被高强度磁脉冲抹除后,残留下来的、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磁信号,重新翻译成0和1。
两天,两天不眠不休。
就在他的眼球因为布满血丝而感到一阵阵针刺般疼痛的时候,其中一台电脑的蜂鸣器,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尖锐的鸣响。
数据流,停住了。
屏幕的中央,出现了一个被红色方框标记出来的、长度仅有128比特的数据碎片。
【0 ················· 0】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片宇宙尘埃,偶然落入了他的显微镜。
它没有任何意义。它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加密算法,也不是任何程序语言的片段。它就是一段随机生成的、毫无规律的乱码。
但盖格,这位曾经站在网络世界金字塔顶端的黑客,在看到它的瞬间,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的直觉,他那浸淫在数据海洋里二十年,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在疯狂地向他尖叫。
这不是乱码。
这是一种“印记”。一种无法被模仿,无法被破译,甚至无法被理解的,数字签名。
像一位神明在祂的造物上,随手摁下的、一个凡人无法看懂的指纹。
盖格颤抖着,将这段128比特的“指纹”,复制到了那台离线的电脑上。然后,他调出了另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被他备份了无数次,也是毁掉了他职业生涯的,最初的“罪证”——那份引导“鹰眼”启动“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来自炎熊国的、看似天衣无缝的假情报。
他启动了自己编写的深度比对程序。
程序开始在那份体积高达数个t的、庞杂的情报数据包的最底层,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盖格死死地盯着屏幕,连呼吸都忘了。
“滴。”
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匹配成功的提示框。
在那份庞杂如星海的数据包的最深处,在一个被伪装成图片文件元数据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程序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长度同样为128比特的“数字签名”。
盖格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
他瞳孔里的光,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专心致志,研究着二维平面上蚂蚁行军路线的生物学家。突然,一只来自三维世界的手,伸了下来,将他连同他所有的研究成果,轻轻地,捏成了一团废纸。
降维打击。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被一个更狡猾的对手,用更精妙的骗局给耍了。
他,以及整个“鹰眼”,整个星条国引以为傲的情报体系,从一开始,就只是那个他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的存在,棋盘上的一颗,被随意拨弄的棋子。
“普罗米修斯”计划,不是一个错误的决策。
它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一个让星条国将无数的资源和国运,都投入到一个注定失败的无底洞里的,阳谋。
而主教,那个愚蠢的、被权力和傲慢冲昏了头脑的男人,正戴着眼罩,驾驶着一辆没有刹车的重型卡车,在那条通往悬崖的、错误的道路上,疯狂地,裸奔。
一种混杂着荒谬、恐惧与彻骨冰寒的感觉,淹没了盖格。
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拿着这个证据,去向国防部,去向国会山,去揭发主教的愚蠢和狂妄。但他能想象到接下来的画面: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听证会,无数的扯皮和攻讦。最终,为了维护整个情报体系的“尊严”,他,这个发现真相的人,会被当成“普罗米修斯”计划失败的替罪羊,被毫不留情地,推出去,碾碎。他的家人,他的孩子,都会被卷入这个肮脏的政治漩涡。
他也可以保持沉默。他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他可以带着他所有的秘密,消失在人海里。看着这个他曾经宣誓效忠的国家,被一个疯子,拖着,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今年七岁,有一双和他一样颜色的、蓝色的眼睛。他上次陪她过生日,还是在她三岁的时候。他答应过她,等忙完这个“至关重要”的项目,就带她去迪士尼。
如果这个国家,这艘巨轮,就这么沉了。那迪士尼,还会有烟花吗?
一种朴素的,属于一个父亲,一个技术人员的责任感,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狠狠地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不能。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盖格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的决绝。
他坐回了电脑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重新开始飞舞。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之指纹”。
他侵入了“鹰眼”内部的财务系统,审计系统,项目管理系统。
一份份关于“普罗米修斯”计划内部资源滥用,数据造假,预算超支的铁证,被他用一种近乎于艺术的手法,悄无声息地,下载,打包。
他要做的,不是去证明神的存在。
他要做的,是向全世界证明,主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和骗子。
他将所有的证据,包括那份关于“数字签名”的、足以引发神学和哲学大地震的分析报告,全部拷贝进一个经过了三重加密的U盘里。
然后,他拿起一部一次性的、无法被追踪的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以报道真相,扳倒过无数政客而闻名的,《首都邮报》的资深调查记者。
“是我。”
“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明天下午三点,国会山公园,第三个垃圾桶。”
华盛顿,阴雨绵绵。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这座城市里,所有肮脏的,和所有光鲜的角落。
盖格穿着一件宽大的风衣,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礼帽,像一个幽灵,穿行在公园里湿漉漉的小径上。
他看起来,和这个城市里,所有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失意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区别。
下午三点整。
他走到那个约定好的、绿色的垃圾桶前。他没有停留,只是在路过的一瞬间,将那个藏在袖口里的、小小的U盘,不着痕迹地,扔了进去。
U盘落入垃圾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
但那声响,在盖格的耳中,却如同死神的丧钟。
他知道,一场足以颠覆整个星条国政坛,甚至改变世界权力格局的巨大风暴,即将被引爆。
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成为这个国家所有情报机构的,头号追杀目标。他将活在无尽的逃亡和恐惧之中,直到被找到,然后,人间蒸发。
他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将脸,更深地,埋进了阴影里。
他沿着小径,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雨,越下越大。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和他眼角滑落的、温热的液体,混在了一起。
他是个叛徒。
他背叛了他的组织,他的信仰,他的阶级。
但他想,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当他的女儿,能生活在一个没有谎言和疯狂的、和平的世界里时,她会知道,她的父亲,曾为这个国家,唱过一首,无人听见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