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烟火”流动餐车的明黄色身影,像一簇跳动的、不合时宜的暖焰,突兀地驶入了城东灰扑扑的“东风厂”家属区。
这里曾是工业的荣光,如今只剩下斑驳的厂墙、沉默的烟囱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下岗工人们茫然的目光,如同冬日里蒙尘的玻璃。
餐车刚停稳,老周就凑了过来,他曾经是厂食堂的白案师傅,如今双手粗糙皲裂,带着洗不掉的机油味。
“林师傅?你这…真来这儿?”他语气里满是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目光在崭新锃亮的餐车和不远处破败的筒子楼之间来回逡巡。
“周师傅,搭把手?”林小满笑着递过去一筐歪瓜裂枣的蔬菜——表皮坑洼的土豆、瘦小的萝卜、蔫头耷脑的白菜帮子,全是菜市场角落被嫌弃的“滞销品”。
“今天,咱们就用这些,变个戏法!”
老周一愣,接过菜筐的手有些迟疑:“这…能行?”周围几个同样凑过来看热闹的下岗邻居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烂菜叶子能做出啥花来”。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林小满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架起案板,寒光一闪,菜刀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看着,周师傅!土豆挖掉黑眼,切滚刀块,萝卜去皮留芯,蔫白菜扒掉外层,嫩心留着……边角料?嘿,那是宝贝!”他手起刀落,土豆皮、萝卜缨、白菜帮在他快如闪电的刀工下迅速分解,“哗啦”一声投入旁边咕嘟冒泡的大汤桶里。
“这…这是做什么?”老周瞪大了眼。
“高汤底子!天然的鲜味剂!”林小满语气笃定,“剩下的好料,才是主角!”他指导着老周处理那些“精华”部分。
很快,案板上呈现出奇异的景象:残缺的蔬菜经过巧手处理,竟显露出一种质朴而洁净的美感。
林小满变戏法般拿出几个小陶罐,里面是颜色各异的自制酱料——琥珀色的菌菇酱、深褐色的古法面酱、鲜红的辣椒腐乳。
“来,周师傅,今天咱们做个‘杂蔬佛跳墙’!”
“啥?佛跳墙?”老周差点咬了舌头,周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佛跳墙?用这些破烂儿?
林小满充耳不闻,热锅凉油,动作行云流水。
姜片蒜末爆香,先下耐煮的土豆萝卜块,“刺啦”一声,香气猛地炸开!接着是白菜心、几片薄薄的香菇、一小把泡发的木耳……林小满依次加入那些神秘的酱料,汤汁瞬间变得浓稠醇厚,色彩诱人。
最后,他将那锅用边角料熬煮的清澈蔬菜高汤缓缓注入,盖上锅盖。整个过程如同指挥一场交响乐,精准而充满韵律。
“成了!等着鲜味‘跳墙’吧!”林小满拍拍手,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初冬的寒气里蒸腾出微弱白雾。
浓郁的、层次丰富到难以言喻的奇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易就攥住了整条萧瑟的街道。
原本带着距离感观望的下岗工人们,喉头不自觉地滚动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眼神里的怀疑被惊奇和渴望取代。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咔哒”声。
一位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慢慢地挪了过来。他脸上沟壑纵横,右手赫然是一只简陋的、关节处有些滞涩的旧式机械义肢。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口香气四溢的大锅上,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渴望的呜咽声。
林小满心头一颤,毫不犹豫地舀起满满一大碗浓稠滚烫的“杂蔬佛跳墙”,双手稳稳地递到老人面前:“大爷,趁热,暖暖身子!”
老人伸出那只冰冷的金属右手,笨拙而小心地捧住粗瓷大碗。
碗壁的热度似乎烫到了他,金属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更紧地捧住。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那仿佛能融化一切寒气的香气,滚烫的蒸汽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试图用那只金属手拿起汤勺,勺柄却几次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发出“叮当”的轻响。旁边的老周看得心酸,下意识想帮忙,却被林小满一个眼神制止。
老人固执地、一次次尝试。终于,那冰凉的金属义指关节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角度弯曲起来,勉强勾住了汤勺的木柄。
他艰难地舀起一勺金红油亮、裹着各色蔬菜的浓汤,颤巍巍地送向嘴边。汤太满,几滴滚烫的汁水洒落在他同样布满污垢和冻疮的左手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第一口浓汤终于入口。老人的动作停滞了。
时间仿佛凝固。几秒钟后,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冲出他深陷的眼窝,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汹涌滚落,滴进热气腾腾的汤碗里,溅起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水花。
他没有哭出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捧着碗的那只金属右手,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不再是冰冷的金属光泽,而是一种奇异、温润的暖意——那舀起希望的弧度,第一次染上了比料理刀锋更温柔、更恒久的光。
老周和周围的下岗工人们,眼圈瞬间红了。
有人默默转过身去抹眼睛。那碗热气腾腾的“杂蔬佛跳墙”,此刻散发出的不再是单纯的食物的香气,而是某种沉重而滚烫的、直抵人心最柔软处的东西。
林小满喉头哽住,默默拿起另一只碗,舀上满满的浓汤和杂蔬,递向旁边一个牵着孩子、眼中同样蓄满渴望的单亲妈妈。无需言语,暖流开始在寒冷破败的家属区里无声地传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