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宫墙隔绝了京城的喧嚣，也仿佛隔绝了城外十里长亭的血雨腥风。
雨水洗刷过的青石板宫道泛着湿冷的幽光，倒映着两侧朱红高墙和持戟禁卫森然的身影，更显压抑。
苏浅宁换下了那身被血与雨浸透的粗布素衣，却来不及沐浴更衣，在宫门处略作整理，用冰冷的井水草草净了面，洗去手上凝固的血污。
身上穿的是临时寻来的一套半旧宫装，颜色暗淡，尺寸也有些不合身，袖口略显宽大。
湿漉漉的头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不受控地贴在苍白而冰冷的脸颊边。
她低垂着眼睫，安静地跟在引路太监身后，步履平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截杀、手上沾染了数条人命的人并非是她。
踏入紫宸殿高高的门槛，一股沉凝肃穆、混合着顶级龙涎香与陈年御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形的重量，沉沉压在肩头。
殿内开阔，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藻井，藻井中心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而威严的光晕，照亮了御座之上那至高无上的身影。
当今天子，启元帝，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深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此刻，他正微微倾身，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面前御案光滑如镜的紫檀木面，发出沉闷而极富韵律的“笃、笃”声。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弦上。
引路太监早已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苏浅宁走到御阶之下，依照规矩，敛衽，屈膝，跪拜：“臣女苏浅宁，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声音清越，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听不出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或刚刚经历截杀的惊悸。
启元帝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起眼，目光带着审视万物的穿透力，瞬间锁定了阶下那个身影。
那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掠过她身上明显不合体的半旧宫装，掠过她发梢未干的水汽，最终停留在她依旧带着一丝苍白、却沉静如古井的面容上。
他并未立刻叫起，殿内一时间只剩下龙涎香无声燃烧的细微声响，沉凝得令人窒息。
“郡主，平身吧。”许久，启元帝才缓缓开口。
“谢陛下。”苏浅宁依言起身，垂手侍立。
启元帝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地审视着她。
“朕听闻，你在寒州，解了那困扰边军多年的天花之疫？”他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半分寒暄，帝王心术展露无遗，“用的还是一种前所未闻的牛痘之法？”
“回陛下，正是。”苏浅宁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地回荡在殿内，“此疫实为天花变种，凶险更甚。臣女机缘巧合，得见挤奶女工染牛痘而不患天花之奇事，后经反复验证，终得此法。以牛痘脓浆接种于人体，使其染轻微痘症，愈后则终身不惧天花。”
“终身不惧？”启元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指尖又在紫檀桌面上轻轻一点，“你可知，欺君何罪？” 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重量。
“臣女不敢妄言。”
苏浅宁微躬身，语气笃定，“此法已在北地军中及边民中推行逾千例，无一再染天花而亡者。陛下不也派孙太医前往学习了吗？相信很快会有成果，陛下若存疑，可遣可靠之人，再亲赴北疆查验，或...”她顿了顿，声音清晰了几分。
“可在京中择一处，由臣女亲自示范，陛下遣御医、或太医院诸公全程监督，一试便知真伪。”
她的话音刚落，侍立在御座旁阴影里的一位老臣便再也按捺不住。
此人年约六旬，身着正三品绯色孔雀补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却带着一股积威深重的倨傲。
他一步跨出，对着御座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陛下！万万不可听信此等荒谬之言！老臣从未闻有以牲畜之疾染于人身而能避大疫者！若贸然推行，恐酿成滔天大祸，动摇国本啊陛下！” 他言辞激烈，指向苏浅宁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仿佛她所言所行是十恶不赦的邪魔歪道。
苏浅宁蓦然抬首，目光直直迎向那充满鄙夷与愤怒的老眼。
殿内高窗透入的秋日冷光，恰好落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折射出两点锐利如冰的光芒。
她并未提高音量，声音反而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大人口口声声天谴，那臣女敢问大人，京郊三县，因推行的人痘防疫之术，枉死的三百一十七名幼童稚子，又该算作什么？”
那个老臣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黄口小儿，安敢信口雌黄，那…那是古法精要，本就凶险，然为天下苍生计，些许牺牲在所难免……”
“在所难免？”苏浅宁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响彻整个紫宸殿，“三百一十七条无辜性命，在大人眼中，只是些许牺牲？！敢问大人，若那三百一十七人中有您的子孙后辈，您是否还能如此轻描淡写，说一句在所难免呢？！” 她的质问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力量，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大臣对着启元帝深深躬身，老泪纵横：“陛下！此女妖言惑众，离经叛道，更兼目无尊长，咆哮御前！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明鉴啊！”
启元帝的眼神在苏浅宁那张因激愤而微微泛红却依旧倔强的脸上停留片刻。
他没有理会殿下大臣的哭诉，目光重新落回苏浅宁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苏浅宁，依你之见，此法如何推行，方能避人痘之祸？”
苏浅宁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素白宣纸。
双手高举过头顶：“陛下明鉴。牛痘之法虽利在千秋，然推行之法若不得当，恐生民怨，反受其咎。此乃臣女草拟之《防疫十策》，恭请陛下御览！”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立刻小步趋前，恭敬地接过那卷宣纸，小心翼翼地捧到御案之上。
启元帝展开纸卷，一行行清秀而筋骨内蕴的小楷映入眼帘：
《防疫十策》
一曰：择地设坊，专司其事。
远离民居，设专司牛痘培育、取浆、保存，严控出入，防病源外泄。
二曰：精选痘源，严控流程。
取健康之痘，经多轮筛选，确保无毒。器具皆沸煮烈酒消毒，杜绝交叉。
三曰：明示利害，自愿为先。
官府昭告天下，详述牛痘利害，不强迫，不隐瞒。先行招募自愿者，官府厚恤其家，以安民心。
四曰：分区分批，由点及面。
先择一镇试行，记录详实，公示效果。待民心信服，再推及州县，最后覆盖天下。
五曰：设立痘吏，专职巡查。
各州县设专职“痘吏”，精熟接种之法，负责辖区接种、记录、巡查反应，遇异状速报。
六曰：建留观所，应对突发。
接种点附近设简易留观所，备常用药材。凡接种后出现高热、晕厥等异常反应者，立即隔离观察救治。
七曰：严惩奸佞，禁绝私种。
私取痘浆、私下接种者，无论良莠，一律重惩。杜绝无资质者滥竽充数，害人性命。
八曰：刊行《痘科简方》，广布乡里。
将牛痘接种前后注意事项、常见轻微反应及应对之法，印写成册，分发各处，使民自明。
九曰：重赏良医，纳言革新。
对接种之法有改良良策，或救治异常反应有功者，无论出身，厚赏重用。
十曰：以工代赈，抚恤孤弱。
招募因疫失业之民为役，使其有生计。对因疫失父母之孤幼，官府设慈济堂收养抚育。
十条策略，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其缜密程度，远超启元帝的预料。
他逐条细看，目光越来越亮，手指在紫檀桌面上敲击的频率也越来越慢，最终完全停止。
启元帝缓缓放下手中的《防疫十策》，抬起头，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阶下的苏浅宁。
这一次，审视之中，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惊叹。
“苏浅宁，此十策，皆是你所想？”
“是。”苏浅宁垂首应道，“皆臣女亲身经历北地防疫之难后，反复思虑所得。
若其中或有疏漏不足之处，或请陛下请其他有能力者补全此法。”
“好！好一个《防疫十策》！”启元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洪亮，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嗡嗡作响。
他龙颜大悦，眼中精光四射，“思虑之周详，用心之良苦，纵朝堂衮衮诸公，亦未必能有此见识！此策若行，实乃我大雍苍生之福，社稷之幸！”
他霍然起身，对着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沉声道：“拟旨！”
太监慌忙铺开明黄绢帛，研墨提笔。
启元帝目光如电，扫过阶下众人，一字一句，声震殿宇：“安国郡主，献牛痘奇术，活人无算；更呈《防疫十策》，谋国深远，功在社稷！赐郡主府一座，赐丹书铁券，许其专司牛痘推广及防疫诸事！凡防疫所需，六部及地方州府，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推诿延误！钦此！”
“赐郡主府！”
“二品俸禄！”
“丹书铁券！”
“专司防疫！”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众人的心头！
尤其是太医院那几位太医，更是脸色剧变！一个女子，获封超品诰命已是殊荣，更享二品俸禄（虽无实权），手握丹书铁券（免死特权），还被赋予了专司一项关乎国本大计的实权！这简直是大雍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恩典！这意味着，在防疫这条线上，连六部堂官，地方大员，都要在一定程度上配合这个年轻的女子！
那个之前和苏浅宁辩论的大臣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若非旁边一位大臣眼疾手快搀扶，几乎当场瘫软在地。
他看向苏浅宁的眼神，再无半分鄙夷，只剩下无边的怨毒、嫉恨，以及一丝深藏的恐惧。
苏浅宁再次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臣女苏浅宁，叩谢陛下天恩！” 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狂喜。
袖中的破军寒意似乎更盛了一分。
启元帝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那激赏背后，一丝深沉难测的思虑悄然划过。
如此大才，如此手段，是福是祸？他缓缓坐回龙椅，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深沉：“安国郡主平身。防疫之事，关乎国运民生，望卿勿负朕望。”
“臣女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隆恩。”苏浅宁起身，垂手而立。
“嗯。”启元帝微微颔首，挥了挥手，“爱卿们也都退下吧。安国郡主留下，朕还有些细节要与你商议。”
底下的大臣们如蒙大赦，又似丧家之犬，仓惶行礼告退。
退出紫宸殿大门时，大家伙都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殿内那个立于御阶之下的素淡身影。
殿内光线明暗交织，苏浅宁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唯有挺直的脊梁，透着一股无法折弯的坚韧。
大家知道，这大雍的天，从今日起，怕是要变了。这位横空出世的“安国郡主”，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众大臣中有一位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寒，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宫道深处。
如果苏浅宁看见他，定然不会忘记。初来大雍差点把自己斩首的王朗。
殿内，龙涎香依旧沉浮。
苏浅宁微微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之上那道深沉莫测的视线。
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只怕自己今后所要面对的困难会更多。
这“安国郡主”的称号，既是护身符，亦是催命符。
从自己回京的那一刻起，危险就未断过，而袖中的破军，从未如此刻般，渴望着饮血。
“这郡主府选址未定，你在还是先回侯府居住一段时间吧”启元帝叮嘱着。
“是，臣女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