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苏凌岳为了苏月蓉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另一边的帝京最大的茶楼状元楼内,异常热闹。
酉时三刻,状元楼内早已座无虚席!各路茶客、文人、商贾,甚至妇孺都挤在堂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与期待。
今日的说书先生,并非往日那位专讲才子佳人的老学究,而是一位面生的老者,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沧桑气度。
“啪——!”
一声惊堂木脆响,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到那小小的说书台上。
青衫老者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穿透了茶楼的嘈杂:
“列位看官,老夫今日,不说那前朝演义,不表那才子佳人风月。今日,只斗胆为诸位说一桩就发生在咱这天子脚下,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奇!冤!”
老者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的震颤:
“此事,关乎一位女子!她乃江南巨富姜家独女,闺名婉蓉,当年十里红妆,嫁妆之丰,堪比郡主出嫁,白银百万,田产地契无数,轰动京城!
“然!如此贤良淑德、嫁资巨万的女子,嫁入那侯府之后,境遇如何?!不过数年,竟缠绵病榻,形容枯槁,最终香消玉殒!对外只称是心病而亡!”
“好一个心病而亡!可据那冒死逃出的旧仆临终血书所言!她根本非是病故!而是被人用那宫廷秘传、无色无味的孔雀胆!每日微量,掺入饮食汤药之中,慢性毒杀!百日穿肠而亡啊!”
“哗——!”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慢性毒杀!宫廷秘药!这简直闻所未闻!
“不止如此!”老者根本不给众人消化的时间,继续控诉,“那女子含冤死后,那狠毒贼子恐事迹败露,竟将其心腹旧仆鸩杀灭口,放火焚尸,企图毁尸灭迹!苍天有眼!那旧仆虽身死,却留下一具焦骸,齿缝之间,死死嵌着那孔雀胆的残毒为证!”
茶楼内彻底沸腾了!惊呼声、怒骂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交织在一起!许多女眷已经听得脸色发白,掩口惊呼,眼中含泪。男人们则个个义愤填膺,拳头紧握!
“而那杀妻夺产、宠妾灭妻、禽兽不如的贼子,却是何人?!”老者猛地伸手指向皇城方向,声音如同雷霆,“正是那如今高坐定远侯府之位、深受皇恩的——苏凌岳!”
这个名字被吼出的瞬间,整个状元楼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不可能吧?侯爷…”
“杀妻?就为了那些嫁妆?”
“孔雀胆…这…这若是真的…”
“畜生!简直是畜生!”
那青衫老者从袖中抽出一卷微微泛黄、边缘似乎还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的布帛,颤抖着双手,当众展开!
那布帛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殷红的字迹!那字迹扭曲挣扎,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书写而成,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冤屈与悲愤!
“此乃那姜家旧仆姜三,火海逃生后,弥留之际,写下的《沉冤录》!”老者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字字血,声声泪!这上面,详细记录了那苏凌岳与妾室如何暗中下毒,如何与太医院败类勾结获取孔雀胆,如何在他发妻死后迫不及待侵吞姜家产业,又如何对知晓内情的旧仆杀人灭口、焚尸烧证!”
“禽兽不如!”
“求朝廷做主!严惩凶犯!”
这一夜,帝京超过百家的茶楼、酒肆、甚至街头巷尾的说书摊前,同时上演!
不同的说书人,用同样悲愤的语气,讲述着同样的故事,展露着同样的血书!
听风楼蓄力已久的舆论风暴,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没错,这些人的奇闻都是苏浅宁写出,让听风楼的人放出的。
不过一夜之间,定远侯夫人的故事,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在议论这桩惊天血案!
甚至连懵懂无知的孩童,都在街头传唱着不知是谁编排的、词句简单却字字诛心的歌谣:
“定远侯,黑心肠,毒杀妻子霸田庄!”
“孔雀胆,烧仆郎,冤枉冤枉好冤枉!”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刀剑,一遍遍凌迟着侯府摇摇欲坠的名声,更化作汹涌的民愤,冲击着巍峨的皇城宫阙!
翌日,清晨。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龙椅之上,启元帝面沉如水。他捏着一份刚从宫外紧急送入的,抄录着市井童谣和说书人唱词的纸条。
“定远侯!朕,方才听到一些市井传闻。说朕的定远侯,这身官袍,这家世,这财富是拿你发妻的血染就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蕴含着雷霆之怒。
朕还听闻,前几日,侯府二小姐成亲路上将靖国公二公子杀害了,凶器与之手中拿着的是一样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该做何解释!”
“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臣冤枉!臣冤枉!那都是有人恶意中伤!”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嘶哑。
“冤枉?”启元帝猛地站起身,龙袍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殿外,声音震得梁柱嗡嗡作响,“满城风雨!妇孺皆知!连三岁孩童都在唱你杀妻夺产!你告诉朕这是冤枉?!朕竟不知,朕的朝堂之上,竟藏着如此衣冠禽兽!”
“陛下息怒!臣…臣…”
“息怒?”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万死难赎其罪!”
他猛地一甩袍袖,厉声喝道:“来人!传朕旨意!即刻将定远侯,削去爵位,押入天牢候审!着三司会审!彻查定远侯夫人死因!涉事人等,无论官职高低,给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立刻出列,肃然应声。
御前侍卫立刻上前,将苏凌岳拖出了金殿。
金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员都深深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有龙椅上的皇帝,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眼中寒光四射。
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罕见的大雪。雪将整个京城覆盖在一片皑皑洁白之中。
侯府门前,往日车马喧嚣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高悬的府邸匾额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暗,朱漆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唯有门前空地上那厚达尺余的积雪,以及积雪上几道杂乱的车辙脚印,证明着这里并非完全被人遗忘。
大家远远地聚拢过来,对着侯府门口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好奇、兴奋。
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侯府大门前,那片被清扫出一小块区域的雪地中央。
那里,跪着一个男子!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杭绸直裰,外罩一件银狐皮里的素色斗篷,墨发以玉冠束得一丝不苟。
纵然跪在冰冷的雪地里,他依旧努力维持着那份世家公子特有的清贵风仪。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冻得发红的鼻尖,泄露了他的窘迫与寒意。
他的双手高高捧举着一个打开了的紫檀木描金锦盒。盒内铺着墨绿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金簪。
那金簪做工极其精巧繁复,通体以赤金抽成细若发丝的金线,采用累丝工艺,盘绕叠压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凤首高昂,羽翼层叠分明,凤尾迤逦舒展,镶嵌着无数细小的红宝与珍珠,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华美璀璨得令人窒息!
“天啊…那是…累丝金凤簪?”
“看那工艺,像是内造监的手笔!”
“那上面的红宝…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吧?”
“何止!这般大小成色的东珠…怕是值上万两!”
“陆公子这是…求复合?当年郡主被关押流放,可是他第一时间退的亲…”
“嘘!快看!郡主出来了!
苏浅宁走了出来。她未披斗篷,只穿着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织银梅花纹棉裙,乌发松松绾着,未戴任何钗环,素净得与门外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几乎融为一体。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远处那些看热闹的,最后落在陆文渊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陆文渊见到她出来,眼睛猛地一亮,那刻意酝酿出的、带着三分悔恨七分深情的表情更加到位。
“你…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微微抬起脸,让阳光照在他那双努力憋气泛红的眼眶上,声音更加低沉动人,带着痛彻心扉的颤音:
“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瞎了眼!听信谗言,误解于你,负你一片深情…这段时间,我无一日不在悔恨自责中度过!每每思及当年对你的伤害,恨不得以死谢罪!
“我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也无颜求你原谅…”陆文渊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目光痴痴地望着苏浅宁,将手中的锦盒再次向前递了递。
盒中那支金凤簪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眼,“这只涅盘凤翔簪,乃我倾尽家财,耗时一年,遍寻能工巧匠,耗金十万,特意为你所铸,只盼能稍稍弥补我万分之一的亏欠,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可好?”
十万金!一支金簪!如此手笔!
围观的人们发出更加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浅宁身上,等待她的反应。
苏浅宁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直到陆文渊说完,她才缓缓抬起眼睫。
目光,落在那支华金凤簪上。
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轻轻拈起了那支沉甸甸的金簪。
她拿着金簪,对着阳光,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在欣赏其精湛的工艺。
然后,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嘲讽,瞬间打破了现场那虚假的深情氛围。
“陆公子,真是好大的手笔。十万金…铸一支簪。”
她微微歪头,目光从那支簪子,缓缓移到陆文渊那张写满深情与期待的脸上。
“你可还记得,当年就是这支式样相差无几的定情簪,换来了你陆大公子一句掷地有声的——通敌叛国,也配入我陆家门楣?”
陆文渊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和羞恼!
“我…我那是一时气话…”
“气话?好一句轻飘飘的气话。”苏浅宁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如同最冷的冰锥,狠狠刺入陆文渊试图伪装的眼睛深处:
“她手腕猛地一翻,将那支华美无比的金簪举高,让它在阳光下散发出更加刺目的光芒,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整个寂静的雪地:
“如今,你说它值十万金——”
她的语气微微一顿,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与嘲讽,目光如同看垃圾一般扫过陆文渊瞬间惨白的脸:“——而你,陆文渊,”
话音未落,她握住金簪的两根手指,猛地用力一折!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骤然炸响在寂静寒冷的空气中!
那支耗费十万金、由能工巧匠耗时一年精心打造的累丝金凤簪,竟如同枯枝般,被她轻而易举地、拦腰折断!
金色的碎片迸溅开来!镶嵌其上的细小珍珠和红宝簌簌掉落,滚入冰冷的积雪之中,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只值三文!”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围观的人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断成两截、落入雪泥之中的天价金簪。
十万金!她就这么随手折了?!还说陆公子只值三文?!
陆文渊他跪在雪地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指着苏浅宁,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断成两截的金簪内部,中空的金箔管壁之内,一卷极其细小、泛着陈年旧黄色的纸卷,因这剧烈的断裂,从中滑落了出来,飘飘悠悠,打着旋儿,向下坠落。
苏浅宁的动作快如闪电,在那纸卷即将落入雪泥的瞬间,指尖一探,便将其精准地拈在了手中。
她迅速地将纸卷展开,纸卷极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上面用一种娟秀却略显急促的笔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那笔迹…苏浅宁瞳孔骤缩!那是母亲的笔迹!
“侯爷近日所予汤药,味甚异,饮后心悸不止…查问孙太医,支吾不言…恐有不测…若吾身遭不测,皆苏凌岳与妾室林氏所为…嫁妆田产地契,皆藏于…”
后面的字迹被某种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污迹模糊了大半,但仍能辨认出几个关键的词——“老宅…海棠树下…东三尺…”
这是…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遗书!是她察觉被害后,偷偷写下的指证和藏匿真正嫁妆清单的地点!她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在了这支当年赠予陆文渊的定情簪之中?!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悲愤瞬间席卷了苏浅宁!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冰刃,狠狠射向陆文渊!
这个蠢货!他拿着这支藏有母亲血泪遗书的簪子这么多年,竟毫无所觉!今日还敢拿来故作深情,妄图挽回?!
“呵…”苏浅宁发出一声极冷的笑,将那封泛黄的遗书紧紧攥在手心,她不再看陆文渊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转身,迈步。
经过面如死灰的陆文渊身边时,苏浅宁脚步未停,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冰冷的雪粒,砸落在他彻底崩溃的心神之上:
“看来,三文都高估你了。”
说完,她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重新缓缓关闭的大门之后。
门外,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金和一个彻底沦为笑柄的陆文渊,以及一群看客。
雪依旧洁白,却再也掩盖不住这世间肮脏的算计与最终昭雪的沉冤。
就让这份遗书,成为压死苏凌岳的最后一根稻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