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残留着那片狐毛的触感,像是烧过又冷透的灰烬。我低头看着掌心,纹路里嵌着一点焦黑,轻轻一搓就碎了。断命台上的裂隙已经闭合,风也停了,可我心里那道缝却越扯越大。
司徒墨站在原地,手握断刀,没动。陆九玄的剑还插在地上,指节绷得发白。谁都没说话,也没走。
我忽然转身,朝着书院东侧的方向走去。
没人拦我。我知道他住哪——三年前在边城废墟捡药渣时,曾撞见过他从一间偏院出来,袖口沾着紫藤花粉。那时我不认得他,他也懒得看我一眼。但现在不一样了。那片狐毛上有种极淡的气息,只有竖瞳未散的人才能嗅到,像雨后枯叶下的根脉,微弱,却一路延伸向某个地方。
门虚掩着,灯还亮着。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没人。桌上摆着半碗凉茶,针线包摊开在案角,一根银针横着,线头垂下来,在风里晃了一下。
床榻靠墙,我蹲下身,手指沿着木板边缘摸索。左耳铜环突然发烫,那是吊坠共鸣的征兆。我顺着热源往下压,一块松动的地板应声掀起。
暗格里放着一条褪色的布带。
我认得它。三年前逃出阴火帮据点时,发带被铁钩勾住,撕下一截。我以为丢了,再没找过。可现在它整整齐齐叠在里面,边缘用细密针脚补过,线是深青色的,和当初我穿的粗布衣同色。
我把它攥在手里,布料粗糙,带着旧日尘土的味道。
旁边还有一张纸。
我抽出来一看,是一份婚书。皮质泛黄,边角绣着星纹,中间写着两个名字。我的名字也在上面,笔迹古旧,落款日期模糊不清,但能辨出是三百年前。
吊坠忽然震了一下,贴在我胸口的位置发烫。这不是假的。观星族的血脉对誓约文书有感应,真伪一触即知。
我把发带塞进怀里,把婚书一角故意露在暗格外,然后退到窗边站着。
脚步声是在一炷香之后响起的。
门被推开时,他看见了那角婚书。
司徒墨站在门口,肩上落着夜露,黑袍领口依旧敞着,锁骨处的疤痕红得发亮。他目光扫过桌上的针线,又移到床榻,最后停在那露出的婚书上。
他没问谁来过。
他走过去,轻轻把婚书推回暗格,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然后他坐到床沿,拿起那件粗布衣袖继续缝。针穿过布料的声音很轻,一下,又一下。
是我那天在推演课上为遮手臂伤痕撕破的那件。我没扔,随手塞进了杂物筐。没想到他会捡回去补。
我站在门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低着头,银针在指间翻动,声音忽然响起:“你走得太快了。”
我没动。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他没抬头,“血流了一地,你还想往前跑。我说别动,你偏不听。我说我背你走,你推开我,说‘你不该管我’。”
我呼吸一滞。
“我不是为了赎罪。”他把最后一针扎完,剪断线头,“也不是因为我父亲逼我。我是……不想看你死第二次。”
我慢慢走进去,走到床边,从怀里掏出那条发带,轻轻放在枕下。位置和刚才一模一样,仿佛我从未动过它。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没笑。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踹开。
木板撞墙反弹,风卷着寒气冲进来。陆九玄站在门口,剑尖挑着一道黄光——是那张婚书,被剑气掀飞,在空中翻了个圈。
我下意识往前一步,想接住。
但他剑势一转,直接将婚书挑向角落。我扑了个空,手撑在桌上,指尖碰到了那根银针。
司徒墨缓缓站起身,走过去,弯腰捡起婚书。他拍了拍灰尘,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才抬头看向陆九玄。
“至少我敢承认。”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屋里,“三百年前,我就爱上她了。”
空气像是凝住了。
陆九玄的剑还在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眼神从婚书移到我脸上,又移回司徒墨身上。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司徒墨把婚书重新放进暗格,这次没有盖严,留了一条缝。他坐回床沿,拿起那件补好的衣袖,摩挲了一下边缘,然后递给我。
“补得不好。”他说,“线歪了。”
我没接。
他也不急,就把衣服放在枕边,离发带不远。
“你一直留着这个?”我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嗯。”
“为什么?”
他抬眼看我,“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
“在边城那个雪夜,你缩在破庙角落,快冻死了,我还想抓你回去交差。你抬头看我,说——‘你要杀我,就趁现在。别等我活过来,再动手’。”他顿了顿,“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求任何人。”
我没说话。
“可你也会疼,会流血,会偷偷藏药止痛。”他指了指枕头底下,“这条带子,是你唯一没丢的东西。我捡到的时候,上面还有血。”
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我不是什么好人。”他低声说,“被洗掉记忆,替我父亲做事,追杀你,设局骗你……我都干过。但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你躺在泥水里,头发散着,手里还抓着半块废符。你睁开眼,问我——‘这玩意还能换饭吃吗?’”
他笑了下,极短。
“从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带你回去。”
屋外风声渐起,吹得灯焰晃了两下。
陆九玄仍站在门口,剑未收,人未动。
我低头看着那件补过的衣袖,针脚确实歪了,几处线头还打结。可每一针都缝得极密,像是生怕它再裂开。
司徒墨抬起手,似乎是想碰我,却又放下。
“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他说,“但我不急。三百年前我没来得及说的话,现在可以一句句说给你听。”
我往后退了半步。
他没追。
陆九玄忽然抬手,剑尖指向他:“你早知道她是谁。”
“嗯。”
“你也知道她是观星族最后的血脉。”
“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
司徒墨沉默了几息,才开口:“因为她说过,不想被人记住身份。她只想活着,哪怕活得潦草一点。”
他看向我,“所以我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着这条发带。”
灯焰跳了一下。
我伸手摸向枕下,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吊坠又是一阵温热。这一次,不是警告,而是一种回应。
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慢慢醒来。
司徒墨看着我,眼神很静。
“你要是觉得碍眼,我现在就烧了它。”他说,“婚书也好,发带也好,我都毁了。”
我没有回答。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窗棂上,叶脉裂开一道细缝,正对着屋里那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