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落在肩头的时候是凉的。
我睁开眼,脚底踩着的是瓦片,不是水面。风从屋檐边刮过,带着书院后院腊梅的味道。头顶的星空和之前不一样了,没有裂痕,也没有倒悬的五芒星。一切像是回到了最初那天晚上——我们三人第一次在屋顶碰面,为了逃课躲到这里,结果被巡查的长老追了三条街。
但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空着,但刚才明明握着什么。那股连接感还在,像一根线系在胸口,不紧,也不松。我转头,看见司徒墨站在我左边,背对着月光,黑袍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抬手摸了摸锁骨处的疤,动作很轻,像是确认它还在不在。
“你醒了。”我说。
他没回答,只是侧脸朝我这边偏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脚踝一暖,一条狐尾绕上来,毛很软,缠得随意,像是呼吸一样自然。以前他的尾巴出现时总会带一阵冷风,或者让他皱眉忍痛,现在没有。他甚至没察觉自己做了什么。
我又看向右边。
陆九玄站在屋脊另一头,离我们几步远,银发垂在肩上。他低着头,正在把剑收回鞘里。动作很慢,像是怕弄出声音。等他做完,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他的耳尖有点红,不知道是因为夜风太冷,还是别的什么。
没人说话。
可这安静不难受,反而让人觉得踏实。就像走丢了很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活动了下手腕,指尖还有些麻。刚才在时间之泉里发生的事不是梦。我记得每一条命运线是怎么缠在一起的,记得星石碎成粉末时的声音,也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不是谁的祭品,也不是必须牺牲的那个。这一次,我没有选谁,也没让谁消失。
我们三个都留下了。
司徒墨忽然开口:“你捏碎了规则。”
我点头。“但它又回来了。”
话音刚落,北方的天边闪了一下。不是雷光,也不是极光,而是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像血滴在纸上慢慢晕开。那痕迹落下,在半空中凝成一个箭头,笔直指向雪原深处。
我知道那是谁留下的。
陆九玄顺着方向看过去,眉头微动。“初代圣子的画像流泪了。”
我听说过这事。每当轮回被打破,那幅挂在祖殿墙上的古画就会流血泪。以前每一次,都是为了提醒世人——有人违逆天命。可这次不同。箭头不是命令,也不是指引,更像是……标记。
“他知道我们回来了。”我说。
司徒墨走到我身边,站得比平时近一点。“那就让他看清楚。”他声音不高,却很稳,“这一世,我不再是他手里那把刀。”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道金光从旧疤处蔓延出来,沿着手臂爬到指尖,最后凝成一小团火苗。那不是妖力暴走的征兆,而是神格真正归位的信号。他看着那团火,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搭在他手上。温度传过来,很真实。
陆九玄走了几步,来到我们另一侧。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只盯着那个血色箭头。“这一次,”他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选择。”
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
从前他总说“这是我的使命”,或者说“你不必承担”。现在他用了“我们”。
我笑了下,嗓子有点哑。“至少这次,我们在一起。”
司徒墨转头看我,紫眸里没了红光,只剩下熟悉的神情。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拂开我脸上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动作很轻,像怕碰坏什么。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厨房门口递给我一块烤糊的肉干,也是这样看着我。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风忽然变了方向,带着一股铁锈和灰烬混合的气息。那味道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现在。它是从雪原那边飘来的,夹在雪粒中间,一点点渗进空气里。
然后我听见了笑声。
低沉,缓慢,一声接一声,像是从地底传来。那声音熟悉得让人发紧。
“欢迎回来……我的好儿子。”
是司徒烈。
他没现身,也没靠近,可那声音清晰得像就在耳边。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血色箭头微微颤动,像是回应。
陆九玄的手按上了剑柄,但没有拔。司徒墨的狐尾收紧了些,依旧绕在我脚踝上,却没有攻击的姿态。我们都没有动。
因为我们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们想让我们逃,想让我们争,想让我们再一次互相割舍。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完整地站着,谁也没少。
笑声停了。
箭头还指着北方。
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落在屋顶,盖住了之前的脚印。远处的钟楼敲了一声,是半夜的报时。声音荡过整个书院,惊起几只栖在屋角的寒鸦。
我往前走了一步。
司徒墨跟上,脚步很稳。陆九玄也动了,落在我们身后半步的位置。我们没有列队,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朝着屋檐尽头走去。
到了边缘,我停下,低头看下面的院子。那里有一棵桃树,树干上还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我们某次喝醉后划上去的。现在那些字被雪盖住了一半,但还能认出来。
“下次见面,我会用人类的方式爱你。”司徒墨忽然说。
我没回头。“那你得先学会怎么好好打招呼。”
他轻笑了一声。
陆九玄站在最后,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抬起手,把袖子里那朵枯萎的野花拿了出来。花瓣已经发黑,可在他掌心停留了几秒后,边缘开始泛出一点绿意。
我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伸出去。
他顿了一下,把花放进我手里。
那朵花在我掌心慢慢舒展,叶子变嫩,花苞鼓起,最后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香味很淡,混在雪气里,几乎闻不到。
但我看见了。
我们也走到了这一步。
北方的箭头忽然亮了一下,像是催促。风里的灰烬味更重了,隐约还能听见某种东西在雪地下移动的声音,像是根须生长,又像是锁链拖行。
我握紧手中的花,抬起头。
司徒墨看着我,眼神安静。
陆九玄站在身后,没有再退开。
我们三人并肩立在屋脊最高处,脚下是沉睡的书院,前方是染血的北方。雪落在肩上,积了薄薄一层,没有人去拍掉。
血色箭头突然转向,斜插入地面,在雪原方向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那痕迹延伸出去,一直没入黑暗,像是某种契约被重新书写。
我迈出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