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9章 浊浪排空
扬州·城南运河疏浚工地。
黎明。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浑浊的运河水。本该热火朝天的疏浚工地,此刻却弥漫着死寂与狼藉。
几处新挖开的河床豁口,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被肆意倾倒的巨石、断木和淤泥重新堵塞,甚至比之前淤塞得更为严重!
辛破宁下令紧急搭建、用于存放工具和部分粮秣的简易窝棚,被付之一炬,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和袅袅余烟,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更触目惊心的是,几具民夫的尸体被草席覆盖,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旁边是斑驳凝固的血迹和散落的扁担、箩筐。
幸存的民夫们瑟缩在远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彻底的麻木。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辛破宁一身官袍沾染了泥点,站在废墟前,脸色铁青如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昨夜接到急报,他星夜驰来,眼前的景象比奏报更为惨烈。推官郑清带着捕快正在勘验现场,脸色同样难看。
“怎么回事?!”
辛破宁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负责工地夜间值守的班头噗通跪倒,浑身筛糠:“府…府尊大人!是…是‘水鬼’!半夜里,河上突然来了好几条快船,下来几十号蒙面人,个个水性极好,身手狠辣!见人就砍,见东西就砸就烧!兄弟们…兄弟们拼命抵挡,可…可他们人太多,太凶了!还…还往河床里扔巨石滚木…李老三、王老五他们几个…为了保护粮棚…被活活砍死了啊!” 班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水鬼’?”
辛破宁眼中寒光暴射。运河之上,能被称为“水鬼”的,除了那些以水为生、心狠手辣的私盐贩子和漕帮悍匪,还能有谁?!
他蹲下身,掀开一具尸体上的草席,死者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手法狠辣,绝非寻常劫匪所为。
他又走到被堵塞的河床边,捡起一块断裂的滚木,断口新鲜,木料上赫然烙着一个模糊的印记——一个扭曲的“漕”字!
“郑清!”辛破宁猛地站起身。
“卑职在!”
“封锁现场!验尸!搜集所有物证!尤其是带有印记的滚木、凶器!给本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昨夜动手的‘水鬼’给本府挖出来!还有,”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民夫,“昨夜值守失职的兵丁、吏员,一律拿下,严加审讯!本府倒要看看,是‘水鬼’厉害,还是本府的刀快!”
“遵命!”
郑清领命,立刻指挥捕快行动起来,现场气氛肃杀。
辛破宁走到那群瑟缩的民夫面前,看着他们惊惶的眼神和破旧的衣衫,胸中怒火与痛心交织。
“乡亲们,昨夜之事,本府定会严查到底,还死难者一个公道!运河疏浚,利国利民,乃朝廷大计!宵小作乱,阻挠大工,其心可诛!本府在此立誓,必揪出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从今日起,工地增派府衙精壮衙役及卫所兵丁日夜巡守!尔等工食银,本府亲自监督发放,绝无克扣!凡有再敢袭扰工地、伤害民夫者,杀无赦!”
掷地有声的誓言,稍稍驱散了民夫眼中的恐惧。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辛破宁知道,光有誓言不够,必须用雷霆手段和实实在在的保障,才能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民心。
神京·紫禁城·紫宸殿。
清晨的紫宸殿,气氛凝重。几份来自扬州的加急奏疏摊在御案上,字字如刀,直指辛破宁。
“……扬州知府辛破宁,到任伊始,不恤民情,擅兴大役,苛待僚属,致运河工地民怨沸腾!昨夜竟激起民变,暴民焚毁工棚,堵塞河道,杀伤吏员民夫数人!
此皆辛破宁行事酷烈、激变地方之铁证!臣恳请陛下,即刻罢免辛破宁,锁拿进京问罪!另遣老成持重之臣,速往扬州安抚民情,收拾残局,以免酿成大祸!”
都察院一位御史言辞激烈,唾沫横飞。
紧接着,又有几位官员出列附和:
“陛下!辛破宁身为‘归正人’,本非我大夏纯臣,其心叵测!如今在扬州倒行逆施,恐非为朝廷,实为邀名买直,甚至…另有所图!”
“盐漕重地,岂容此等酷吏胡为?长此以往,两淮必乱!请陛下圣裁!”
弹劾之声甚嚣尘上,矛头直指辛破宁,将运河工地惨案完全归咎于他的“酷政”激起“民变”。
首辅赵天宠垂着眼皮,仿佛老僧入定,未发一言。
倒是师中吉眉头紧锁,出列反驳:“陛下!诸位同僚所言,恐有偏颇!臣亦接到扬州线报,昨夜工地之乱,并非民变,而是有组织之悍匪袭击!意在阻挠运河疏浚大工!
辛知府虽行事刚猛,然其整饬盐漕、清厘积弊之心,天日可鉴!若因悍匪作乱便罢免能臣,岂非正中宵小下怀?寒了实心任事者之心?”
“悍匪?师都督何以断定是悍匪而非民变?线报来源何处?可有实证?” 立刻有人反驳。
“就是!若非辛破宁苛待民夫,克扣工钱,激起民愤,悍匪焉能轻易煽动作乱?”
双方唇枪舌剑,争执不下。紫宸殿内,硝烟弥漫。
御座之上,嘉靖帝半闭着眼,仿佛置身事外。只有那偶尔抬起的眼帘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显示他正冷眼旁观着这场朝堂激辩。
天枢院主宗天行,眼观鼻,鼻观心。
“好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群臣,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与冰冷。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扬州之事,扑朔迷离。是民变,还是匪患?辛破宁是酷吏,还是能臣?朕…也想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严嵩身上,“赵首辅。”
“老臣在。”
“扬州盐漕,关乎国本。运河之工,亦不可废。辛破宁在任,风波不断。然贸然罢免,恐非上策。”
皇帝的声音慢条斯理,如同钝刀子割肉,“着内阁会同吏部、都察院,速议人选,遣一得力干员,为钦差,赴扬州‘查察民情,协理盐漕’。
旨意要明:申饬辛破宁,行事当以宽仁为本,勿过操切!若再激起事端,严惩不贷!运河工程,不得延误!盐课征收,更需保障!钦差此行,重在‘协理’与‘查察’,务必…秉公持正!”
“臣等遵旨!”
殿下等人躬身领命。赵天宠知道,皇帝虽未罢免辛破宁,但这道旨意,已是极大的掣肘!派出的钦差人选,将是关键!
皇帝挥挥手,示意退朝。他疲惫地靠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扬州的风,比他预想的刮得更猛。
辛破宁这把刀,究竟是利刃,还是…会伤及执刀人的双刃剑?宗天行…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需要一双更近的眼睛,去替他看清那片浑浊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