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6章 人生反转
这股席卷朝野的暗流,冲击到刘忠林所在的偏僻客栈时,已近乎无声。
刘忠林正将最后一件半旧青衫塞入行囊,动作迟缓,如同收拾自己破碎的壮志。
屋内空气凝滞,弥漫着廉价酒水与绝望交织的酸腐气。
张惟志默默帮他捆扎书箱,粗粝的手指拂过那些翻烂的典籍,心头沉坠。
虞正武倚窗而立,望着院中凋零的槐树,素来深邃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灰翳。
离别在即,却无话可慰。
突然,客栈临街的窗外,骚动声毫无征兆地炸开!不是报喜的喧嚣,而是无数声音混杂成的惊诧浪潮,裹挟着“复核”、“补录”、“贡士榜”之类的字眼,拍打着窗棂。
虞正武眉峰一蹙,身影倏地闪出门外。
刘忠林的手僵在行囊上,茫然抬头,与张惟志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心跳,不合时宜地狂擂起来。
片刻,虞正武归来,步履依旧沉稳,脸上却覆着一层极复杂的寒霜,手中一纸薄笺,墨迹犹湿。他径直走到刘忠林面前,无声地将纸递出,指尖点向末尾一处。
刘忠林木然接过。目光落下——
【第三百名 江陵 刘忠林】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视野里只剩下那三个字,扭曲,放大,灼烧着他的眼球。他呼吸骤停,手指抖得厉害,薄纸簌簌作响。
“这……这是……”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陛下的恩旨。”
虞正武的声音低沉,打破死寂,“你的卷子,被特旨补录了。”
咚!刘忠林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皇城方向,额头抵着砖石,肩膀剧烈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砸落在尘土里。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几乎将他碾碎。
良久,他才被搀起,瘫坐椅中,依旧魂不守舍,仿佛踩在云端,虚实难辨。
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去,露出的便是冰冷的礁石。
“可是……”
刘忠林眼神恢复一丝清明,声音干涩,“陛下……陛下如何能知我?又如何会为我这微末之人……”
他并非痴傻,天恩浩荡,却总需有个缘由。
张惟志沉默不语,目光沉凝。
虞正武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敲在刘忠林的心弦上:“刘兄,那夜与你我畅谈,评点你文章得失,言及‘文章憎命达’的那位金先生……你可还记得?”
霎时间,那个青衫落拓、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文士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刘忠林眼前。进院……畅谈……那些精准切入他文章要害的点评……那超然物外却又洞悉世情的语气……
寒意,比狂喜更刺骨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一月之期,倏忽而过。新政以来首科殿试,于五月廿一日凌晨,在帝京内核心——奉天殿前广场及两侧庑廊隆重举行。夜色尚未褪尽,星斗犹在天穹闪烁,皇城却早已苏醒,笼罩在一片肃穆到极致的氛围之中。
三百三十一名新科贡士,身着朝廷特赐的青色襕衫,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于宫门外按会试名次排成长列。
刘忠林站在队伍中后段,位置靠后,反而让他更能看清这宏大的场面,手心因用力攥着而满是冷汗。
宫门缓缓开启。贡士们屏息凝神,鱼贯而入,穿过一道道森严的侍卫和仪仗,按照早已悬挂好的区位图,分列于宽阔的汉白玉广场和两侧漫长的庑廊之下。每人一案一凳,案上已备好笔墨砚台,简陋却庄重。晨光微熹,灯笼火把的光芒与渐亮的天色交织,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肃穆的脸庞。
卯时正刻,净鞭三响,声震九重。
鼓乐大作,庄严恢弘的韶乐声中,皇帝仪仗逶迤而来。
丹陛之下,左右分列着本次殿试的读卷官、提调官、监试官以及——帝国权力的真正核心。
内阁首辅赵天宠,绯袍玉带,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古井,立于文官之首。
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师中吉,虽着朝服,却难掩戎马淬炼出的凛冽杀气,身姿挺拔如松。
天枢院主宗天行,今日竟未戴那标志性的紫金面具!他身着正二品紫色官袍,面容清峻,肤色略显苍白,线条冷硬,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静立一旁,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令人不敢逼视。
这是他极少见的以真面目示于大庭广众之下。
其后,吏部尚书靳文新、户部尚书钱谷、礼部尚书叶梦林、兵部尚书孟卫拱等各部院堂官依次肃立。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给事中等近侍之臣则负责记录、传旨。御史台官员目光如鹰隼,巡视全场。
大内禁军甲胄鲜明,持戟肃立,将考场围得铁桶一般。
这阵容,堪称帝国最高规格的朝会,彰显着朝廷对此次殿试、对选拔中兴人才的极度重视。
典礼官高唱仪程,繁复的叩拜礼仪之后,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皇帝亲策。
一名中书舍人躬身趋步至丹陛前,展开一卷明黄绫缎,朗声宣读策问试题,声音清越,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空:
“皇帝制曰:朕承祖宗之基业,膺天命之重寄,夙夜兢兢,思欲光复旧物,拯生民于涂炭。新政颁行已历数载,蠹弊初革,府库渐盈,国势稍振。然北疆未靖,会宁鸱张,瀚漠环伺,实为心腹之患!今欲克复中原,雪累世之耻,尔诸生学古人官,明于治体,其各悉心以对:
当以何策,可使兵精粮足,而无馈饷之劳?
当以何策,可使令严刑肃,而无姑息之弊?
当以何策,可使民心固结,而无离析之怨?
当以何策,可使奇谋迭出,而破会宁之强虏?
悉言无隐,朕将亲览焉!”
试题宣读完毕,全场落针可闻。
题目宏大而具体,直指帝国当前最核心的战略困境,要求贡士们在肯定新政成效的基础上,提出下一步恢复中原的具体方略,涉及军事、后勤、吏治、民心、谋略方方面面,极其考验士子的真才实学和经世致用的能力。
贡士们有的闭目沉吟,有的额角冒汗,有的奋笔疾书。沙沙的书写声开始如同春蚕食叶,渐渐汇成一片。
刘忠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试题上。
这题目正对他的脾胃,他胸中早有沟壑,关于边务、关于财政、关于民心,他都有过深入的思考。
他提笔蘸墨,正准备落笔,目光却下意识地、如同被什么牵引一般,再次投向丹陛之上那排帝国重臣。
他的视线掠过首辅赵天宠,掠过都督师中吉,然后……猛地定格在了那个未戴面具的紫袍官员身上!
宗天行!
那张脸!苍白、冷峻、线条分明,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虽然那夜灯光昏暗,虽然此刻他身着威严官袍,气势逼人,但刘忠林几乎是瞬间就认了出来!
就是他!那晚在客栈,那个与他畅谈至深夜、言语间洞察世情、字字珠玑的落魄“金先生”!
一股寒意,比凌晨的寒风更刺骨,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几乎握不住笔!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天枢院主!那个执掌帝国暗面、令人谈之色变的宗天行!竟然就是那晚看似平凡的“金先生”!
他为何要扮成那样?他为何要找上自己?他那晚的每一句话,此刻回想起来,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深意和……目的性!
自己的试卷被黜落又补录,难道……
巨大的惊骇和混乱几乎要淹没刘忠林。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不能乱!绝不能乱!这里是殿试考场,天颜咫尺!无论那位宗大人目的为何,此刻唯一重要的,就是眼前这份策问!
他再次抬头,目光死死盯住试题,将所有的震惊、恐惧、疑惑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眼神重新变得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提起笔,略一思忖,写下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