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破虏望着周铭谅赤红的双眼,喉结滚动数次,终究没敢再开口。
周铭谅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继续说道:“公堂散后,我像丢了魂似的在府衙外守了三天三夜。那些天,洛阳城的风全是嘲讽的味道,连街边卖糖人的老汉都在说‘江西才子成了杀人犯’。我托遍了关系,花光了身上所有盘缠,才买通一个老狱卒,让我进大牢见经纬一面。”
“牢里又黑又潮,霉味裹着血腥味钻鼻子。” 周铭谅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身临其境的寒意,“经纬蜷缩在墙角,囚服上沾着干涸的血渍,头发乱得像枯草,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灰,看见是我,才泛起一丝光亮,又很快暗了下去。”
贺破虏攥紧了佩剑,指节泛白,轻声问:“您问他了?”
“怎么没问?我扑到牢门前,攥着冰冷的栏杆,眼泪混着怒火往下掉:‘是不是苏惟贤逼你的?是不是拿陈先生的名声要挟你?’”
周铭谅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我问了一遍又一遍,他只是沉默着摇头,最后才含着泪,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铭谅,你斗不过他们的。’”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 周铭谅一拳砸在土坡上,指节渗出血迹,“我怎么就忘了?经纬的软肋从来不是龙虎书院,不是陈先生——是我啊!他父母早亡,书院是家,可我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苏惟贤定然是拿我的前途要挟他,说只要他认下罪名,就保我会试高中;若是他不配合,不仅要杀了他,还要让我永远翻不了身,让周家万劫不复!”
贺破虏浑身一震,终于明白贺经纬认罪的真正缘由——那不是妥协,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名声,给挚友铺一条生路。
“我哽咽着捶打栏杆:‘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值得吗?’ 他却爬过来,隔着栏杆抓住我的手,掌心全是茧子和伤口。他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无奈,反复呢喃:‘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的……’ 到最后,他别过脸,再也不肯看我,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我知道,他是怕多看我一眼,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从大牢出来后,我浑浑噩噩地走进了会试考场。” 周铭谅灌下一口酒,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试卷上的策论题是‘论守边之策’,正是我最擅长的。可我握着笔,手却不停发抖——那些‘经世致用’的道理,在士族的权势面前,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咬着牙写完,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对得起经纬的牺牲。”
“没想到会试结束后,洛阳城突然变了风向。” 周铭谅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街头巷尾全是关于我的传闻:‘周铭谅的策论被主考官拍案叫绝,定是会元无疑!’‘江西文人才是真才子,浙东学子不过是浪得虚名!’ 甚至有人编了段子,说我和经纬是‘江南双璧’,只是经纬‘一时糊涂’。”
贺破虏皱眉:“是苏惟贤他们搞的鬼?”
“我当时也懵了,以为他们良心发现,想给我条活路。” 周铭谅苦笑道,“那些天,浙东学子见了我都绕着走,还有士族子弟托人送帖子,想邀我饮酒。我甚至偷偷想,若是能考上功名,将来有了权势,定要为经纬翻案。”
“直到放榜那天,我才明白他们的险恶用心。” 周铭谅的声音陡然变冷,“榜单贴在礼部衙门外的墙上,围满了人。我挤进去,从榜首往下看,沈修远的名字赫然在最顶端——正明二年会试会元!我接着往下找,副榜、备榜,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根本没有‘周铭谅’三个字!”
“前一天还在吹捧我的百姓,瞬间就变了口风。”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屈辱,“‘什么江西才子,根本是欺世盗名!’‘还是浙东学子厉害,会元都被他们拿了!’ 那些浙东学子举着横幅游街,路过我身边时,故意喊‘浙东文脉冠天下’,还朝我吐唾沫。”
贺破虏猛地说道:“他们是故意捧杀你!先把你抬上天,再狠狠摔下来,就是为了衬托沈修远的‘实至名归’!”
“捧杀?何止是捧杀!” 周铭谅猛地将酒坛掼在地上,陶片飞溅,“沈修远的文采我最清楚!当年在酒馆论道,他吟的诗连平仄都不对,策论更是空谈义理,毫无实务考量——他那会元之位,根本就是偷来的!”
贺破虏眼中闪过厉色:“您就没试过申诉?”
“怎么没试?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往贡院跑,在门口敲响了登闻鼓!”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当年的激昂与如今的悲凉,“登闻鼓一响,整个洛阳城都惊动了,连永昌帝都下旨让我进宫面圣,要我与沈修远对质科举不公之事。我当时以为有了希望,揣着经纬当年给我写的诗稿,想着只要比对试卷,定能揭穿沈修远的真面目!”
“可我没想到,魏帷幄和苏惟贤早有准备。” 周铭谅的声音沉了下去,“在金銮殿上,苏惟贤当着永昌帝的面,高声宣读了沈修远的策论。那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尤其是论及‘守边之策’时,提出的‘屯兵垦荒、以民为盾’之法,连朝中老臣都点头称赞。”
贺破虏皱眉追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沈修远真有这般才学?”
“才学?他连这文章的深意都未必懂!” 周铭谅嘶吼出声,眼眶通红,“我听着听着,手脚就冰凉了——那文风,那遣词造句的习惯,那对‘守边之策’的独到见解,根本就是经纬的手笔!我瞬间就明白了,经纬失踪的那四天,根本不是自己藏起来了,是被苏惟贤他们控制了,逼着他写下了这篇策论,给沈修远当‘垫脚石’!”
“我在金銮殿上拼命喊,说这文章是贺经纬写的,是沈修远偷的!可我拿不出证据——经纬的原稿早就被他们销毁了,我手里的诗稿跟策论无关,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永昌帝听了沈修远的文章,极为赞赏,当即拍板,没等殿试就封沈修远为状元!”
“魏帷幄趁机站出来,指着我说‘周铭谅身为文人,不思潜心向学,反因嫉妒搬弄是非,污蔑状元,此风不可长’,还建议永昌帝褫夺我的文人身份,终身不得参加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