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咸阳宫,层叠的殿宇借山势阻隔了部分暑气。清凉殿内,四角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了殿外的闷热。韩信一身玄色常服,坐于临窗的书案后,并未处理政务,只是随意翻看着一本墨家机关术的残卷。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殿外明晃晃的阳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仙丽垂首敛目,跪坐在下方的锦垫上,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从踏入这清凉殿开始,她便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帝王的呵斥或威严的展示,而是源于那份沉默中的等待与打量。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
“林仙丽。”终于,御座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和,却不容置疑。
“臣女在。”
“蓬莱阁中,你言‘持守本心’。”韩信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身上,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朕有些好奇。在这瑶光宫中,荣辱皆系于上意,人心易变。你所谓‘本心’,究竟是何物?在这四方宫墙内,又如何‘持守’?”
问题直指核心,犀利无比。林仙丽心念电转,知道任何取巧或浮夸的回答都可能招致恶感。她略微抬头,目光谦卑地落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声音清晰而稳定:
“回陛下,臣女愚见。宫中境遇,实为世间百态之缩影,不过得失更为直白,诱惑更为急迫。臣女之本心,不过是知晓自身为何而入宫,知晓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不因境遇顺逆而改其志,不因外人褒贬而易其行。持守之法,无非时时自省,克己复礼,循理而行,使言行合一,无愧于心。”
她没有空谈忠孝节义,也未标榜自身清高,而是将“持守本心”归结为一种内在的定力和行为准则,在这充斥着野心与算计的后宫,显得格外质朴。
韩信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哦?那你且说说,你为何入宫?”
这是一个更危险的陷阱。林仙丽停顿一瞬,坦然道:“臣女奉诏入宫,乃为人子,不敢违逆君父之命,亦为家族,需尽一份心力。此乃臣女入宫之‘缘由’。”她小心地避开了“目的”二字,“然入宫之后,见天颜,闻圣训,方知天地广阔,非臣女昔日于琅琊闺中所能想象。臣女之‘本心’,便是在这方天地中,寻一安身立命之所,不辜负父母生养之恩,不枉费陛下遴选之意。若能……若能以微末之躯,稍解君父之忧,便是臣女之幸。”
她的回答,既承认了现实的不得已(奉诏与家族),又表达了入宫后的见闻提升,最后将落脚点放在了“尽本分”和“解君忧”上,含蓄而真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韩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比他预想的更通透,也更有韧性。她不像某些女史那般急于表现才学或媚态,也不像另一些那般瑟缩惶恐。她的平静之下,有一种内在的锚,让她在风波中不至于迷失。
“解君忧……”韩信重复了一遍,语气难辨,“朕今日在朝堂,与诸臣工议的便是荆楚、百越之事。南郡新附,百越表面臣服,内地心怀叵测。文臣主怀柔,武将倡威慑。你以为,何策为上?”
林仙丽心中剧震。陛下竟与她论起朝政?这绝非寻常考校!她迅速压下惊涛骇浪,谨慎道:“陛下,臣女见识浅薄,安敢妄议朝政?且后宫干政,乃大忌……”
“朕许你言。”韩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此处非朝堂,但说无妨,言者无罪。”
林仙丽知道这是真正的考验了。她沉吟片刻,整理思绪,缓缓道:“臣女愚钝,于军国大事一无所知。然臣女幼时在琅琊,曾闻家中长辈谈及海商之事。海商远航,遇风浪则需坚固舟楫以抗之,遇陌生岛屿则需怀柔交易以探之。若一味强硬,恐激起殊死反抗;若一味怀柔,又易被视作软弱可欺。”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韩信:“臣女窃以为,对百越或可类比。陛下天威,雷霆手段扫灭英布,此乃展示‘舟楫之固’,令其知惧。然欲使其真心归附,而非暂时屈服,或需辅以‘怀柔交易’。此交易,非仅指财货,亦可包括其所需之盐铁(在朝廷控制下)、医药、乃至……教化。让其部民知归附大汉,可得实利,可免战乱,可渐开蒙昧。如此,恩威并施,或能收长远之效。”
她巧妙地将复杂的战略问题,转化为一个易于理解的比喻,既避开了自己不懂军事的短处,又提出了一个兼具“威”与“恩”的思路,尤其是提到了“教化”和“实利”,这恰恰是朝堂上文武双方都未深入触及的层面。
韩信凝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仙丽的心缓缓下沉,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大胆,僭越了本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达到顶点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完全不顾宫廷礼仪的奔跑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阻拦和一声嘶哑到几乎变调的呐喊:
“八百里加急!北庭赤羽军报!雁门危殆!让开——!!”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清凉殿外炸响!那声音中的绝望与紧迫,穿透了厚重的殿门,瞬间冲散了殿内所有关于南疆的思辨。
韩信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身!他甚至没再看林仙丽一眼,厉声喝道:“传!”
殿门被轰然撞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几乎脱力的信使被两名郎官搀扶着跌撞进来。那信使头盔失落,头发散乱,嘴唇干裂出血,看到御座上的韩信,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挣脱搀扶,扑倒在地,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一个沾满泥污血渍、插着三根醒目赤羽的铜管:
“陛…陛下!匈奴…匈奴左贤王、右贤王…合东胡残部,超…超十五万骑…绕过马邑,突袭雁门!偏关…偏关失守,李太守…战死!郡城…郡城被围…危在旦夕!求…求陛下速发援兵!!”话未说完,人已力竭昏死过去。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赤羽军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头。
十五万匈奴铁骑!偏关失守!太守战死!郡城被围!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得人喘不过气。这已不是边境摩擦,而是意图撕裂整个北疆防线、直捣中原腹地的全面入侵!雁门若失,并州门户洞开,匈奴兵锋可直指太原,威胁关中!
韩信的脸色瞬间冰寒,一股凛冽如实质的杀气弥漫整个大殿,连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他快步走下御座,一把抓起那赤羽军报,迅速拧开铜管,取出里面的绢布,目光如电扫过。
越看,他的眼神越是冰冷,周身的气息越是骇人。
林仙丽跪坐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她亲眼目睹了军国大事的急转直下,亲眼看到了帝国最高统治者面对惊天危机时的瞬间反应。那股席卷一切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杀意让她浑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刻消失,任何多余的存在都是不合时宜的。
她悄悄地,极其轻微地俯下身,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慢慢向后退去。
“站住。”韩信的声音响起,冰冷如北地寒铁,却并非针对她。他已看完军报,目光扫过昏厥的信使和殿内闻讯赶至殿门外、脸色苍白的当值内侍与郎官。
“林仙丽。”
“臣女在。”林仙丽连忙应道,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韩信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得对外提及半分。”
“臣女谨记!臣女告退!”林仙丽如蒙大赦,再次深深俯首,然后起身,低着头,用最轻最快的步伐,几乎是逃离般地退出了清凉殿。直到走出殿门,感受到外面灼热却真实的阳光,她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双腿阵阵发软。方才殿内那片刻的宁静问对与随后突如其来的雷霆骤变,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让她心旌摇曳,久久无法平复。
殿内,韩信手握军报,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似乎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眼中再无半分之前的探究与闲适,只剩下纯粹的铁与火。
“传朕旨意!”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铿锵,瞬间传遍殿内外。
“擂鼓!鸣钟!召三公九卿,卫尉、中尉,即刻入宫议事!”
“令卫尉府封锁宫门及各主要通道,咸阳全城戒严!没有朕的手令,许进不许出!”
沉重的鼓声与悠长而急促的钟声很快在咸阳宫上空次第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整个帝国的心脏,因北疆的惊变而剧烈地搏动起来。
一场关乎国运的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