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血战的惨败,像一盆冰水浇在龙且头顶,让他从速战速决的急躁中暂时清醒过来。愤怒依旧在胸中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冷静。他意识到,面对韩信这样狡猾如狐、坚韧如龟的对手,常规的攻城手段已经难以奏效,甚至可能被其利用,反噬自身。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必须用更极端、更酷烈的方式,摧垮守军的意志,动摇其根基!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项声包扎着肩上的箭伤,脸色灰败,其余将领也皆垂首不语,不敢去看龙且那阴沉得可怕的面孔。
“韩信…好一个韩信…”龙且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是我小觑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凶光:“既然城墙坚固,守军顽强,那我们就不跟他们比拼城墙!传令下去!”
众将精神一振,屏息凝听。
“第一,从明日开始,驱赶所有俘获的民夫、降卒,以及从周边村落抓来的丁壮,充作‘人盾’,填平谯县护城河!我倒要看看,他韩信的箭矢,敢不敢射向这些手无寸铁的淮泗百姓!”龙且的声音冷酷无比。
帐内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驱民填壕,虽在乱世并不罕见,但终究有伤天和,极易激起更强烈的反抗。项声张了张嘴,想劝谏几句,但看到龙几欲杀人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龙且继续道,语气更加森寒,“搜集所有能找到的疫病死畜、乃至阵亡士卒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入城中!我要让谯县变成一座污秽死城!看他们还能坚守多久!”
这一下,连最悍勇的将领都感到一阵寒意。这是要行绝户之计,不仅要杀人,更要散布瘟疫,从根本上瓦解对方的生存环境!
“将军…此举是否…”一名老成持重的稗将忍不住开口。
“嗯?”龙且目光如电,扫了过去,“你有异议?”
那稗将接触到龙且的目光,浑身一颤,连忙低头:“末将不敢!”
“不敢就好!”龙且冷哼一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韩信逼我的!执行命令!”
“诺!”众将不敢再言,齐声应命。
第二天,谯县城头的守军看到了令他们目眦欲裂的一幕。
数以千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在楚军刀枪的驱赶下,哭嚎着,颤抖着,被迫扛着土袋、柴捆,走向那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护城河。他们中有男有女,甚至有半大的孩子,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爹——!”
“娘!别过去!”
城头上,一些认出亲人的守军士兵发出了悲愤的呼喊,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城去。
“不准放箭!稳住!”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压制着骚动,他们的眼睛也红了,紧握兵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射向敌人,他们毫不犹豫,但面对这些被迫前行的乡亲,谁能狠心下得去手?
楚军步兵则躲在这些人盾之后,缓缓推进,一旦守军有所迟疑,他们便趁机向城头放箭,甚至挥刀砍杀动作稍慢的民夫,逼迫他们继续前进。
土袋和柴捆被不断抛入护城河,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塞。守军投鼠忌器,远程火力几乎瘫痪,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城河一段段地变浅、变窄。
与此同时,楚军阵后那几十架临时改造的、较为简陋的投石机(无法与墨雪的“旋风炮”相比)开始发威。它们抛射的不再是石头,而是一包包散发着恶臭的物事——腐烂的牲畜尸体,甚至是一些未来得及处理的楚军阵亡者的残肢断臂!
这些污秽之物划过丑陋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城头、城内!碎裂开来,脓血横流,蛆虫蠕动,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呕——”不少守军士兵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士气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瘟疫!一旦在城内爆发瘟疫,缺医少药,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府内,紧急军情接连报来。
“主公!楚军驱民填壕,北门、东门护城河已有多处被填平!”
“报!楚军抛射污秽入城,西门一段城墙及附近民居已被污染,臭气熏天,士卒多有呕吐眩晕者!”
“将军!军中已有数人出现发热、腹泻之症!”
蒯彻、孔聚、召平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龙且这一手,太毒了!这已非单纯的军事较量,而是赤裸裸的灭绝战术!
“龙且狗贼!安敢如此!”赵贲气得浑身发抖,伤口崩裂,鲜血渗出纱布而不自知。
骆甲双眼赤红:“主公!让末将带人出城,杀散那些楚狗,救回乡亲!”
连一向冷静的李谈也握紧了铁槊,眼中杀意沸腾。
群情激愤,请战之声不绝。
韩信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城外的哭喊,城内的恶臭,部下的激愤,如同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情况的危急,龙且这是在攻心,在考验他作为统帅的底线和抉择。
他缓缓抬起手,压下了所有的喧嚣。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诸位心中愤懑,恨不能立刻出城与楚军决一死战。但,这正是龙且希望看到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城外那惨无人道的一幕,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指甲深陷入掌心。
“我们若出城,正中其下怀。楚军以逸待劳,我军兵力本就不足,野战必败!届时,城破人亡,这些被驱赶的百姓,同样难逃一死!”
“我们若放任不管,护城河被填平,污秽引发瘟疫,城池不攻自破!”
“我们若射杀百姓…则军心涣散,民心尽失,我等与暴楚何异?这淮泗之地,还有谁会支持我们?”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龙且想看我进退失据,想看我自毁长城!我偏不让他如愿!”
“传令!”韩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第一,所有守军,没有我的命令,严禁对填壕百姓放箭!违令者,斩!”
“第二,组织城内所有郎中和略通医理者,由召法曹统一调配,设立隔离区域,全力救治出现症状的军民!焚烧石灰,泼洒药水,尽可能清除污染,控制疫病传播!所有水源,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
“第三,墨司丞!”
“属下在!”墨雪上前一步,她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镇定。
“你立刻带人,将库存的所有‘火鸦’(一种绑缚易燃物,依靠床弩或特制弩机发射的火箭)和猛火油柜准备好!目标,不是百姓,也不是楚军步兵,而是他们身后驱赶民夫的楚军督战队,以及那些抛射污秽的投石机!我要你精准打击,打断他们的脊梁!”
“第四,孔参军,你立刻组织文吏,将龙且驱民填壕、抛尸散疫的暴行,写成檄文,用箭射入楚营,传入周边城邑!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项羽麾下的‘名将’,是如何行此禽兽之事的!在道义上,彻底孤立他!”
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原本有些慌乱的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迅速行动起来。
韩信再次看向城外,眼神冰冷如铁:“龙且,你想看我的心狠手辣?好,我让你看!但你搞错了一件事——我的狠,是对敌人,而不是对我所要守护的人!”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谯县攻防战中最残酷、也最考验意志的阶段。
护城河在百姓的血泪和楚军的威逼下,被一段段填平。守军将士眼睁睁看着乡亲受苦,牙关咬碎,却恪守军令,没有放出一箭。他们将所有的怒火和悲痛,都倾注在了墨雪指挥的精准反击上。
当楚军督战队挥舞屠刀,肆意砍杀动作迟缓的民夫时,城头突然会射出数十支拖着火焰尾羽的“火鸦”,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钉入督战队的人群中,猛烈燃烧!或者,一道粘稠的猛火油从“猛火油柜”中喷涌而出,化作火龙,将靠近城墙的楚军步兵和投石机吞噬!
这些反击,虽然无法阻止填壕的大势,却有效地杀伤了楚军的督战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填壕的速度,也让楚军士卒对城头那神出鬼没的火焰攻击产生了恐惧。
而城内,在召平、孔聚等人的全力组织下,虽然恶臭难除,零星疫病开始出现,但隔离和救治措施被迅速执行,民心虽惶惶,却并未出现大规模恐慌和溃乱。韩信的檄文也起了作用,楚军中一些尚有良知的士卒,面对驱民填壕、抛尸散疫的暴行,士气也受到了影响,战斗意志不再如初时那般坚定。
龙且站在高台上,看着城头那偶尔亮起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火焰,听着麾下汇报督战队和投石机的损失,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没想到,在如此酷烈的手段下,韩信竟然还能稳住阵脚,甚至能组织起如此精准犀利的反击!那城中的抵抗意志,仿佛铁打的一般!
“韩信…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龙且第一次对攻下谯县,产生了一丝不确定。他看着那虽然被填平多处,却依旧巍峨耸立,仿佛在无声嘲讽他的城墙,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暴戾涌上心头。
他猛地抽出佩剑,指向谯县,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明日!明日我亲率亲卫‘雷骑’,踏平此城!我倒要看看,是你韩信的骨头硬,还是我龙且的刀锋利!”
决战的时刻,似乎即将到来。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队从汝阴方向来的、打着雍齿旗号的小规模运粮队,在接受了楚军外围哨卡简单的盘查后,正缓缓驶向楚军大营。押运粮草的,除了雍齿的部下,还有几个面容精悍、眼神警惕的生面孔。